“今天,下了一场大雪。”
我们电脑视频对话,他挪动电脑让给我看,窗外,白雪茫茫,街灯昏黄。
我这儿又岂会是春天?看他如此无聊,我就笑了。隔着口罩,他还是感受得到,口罩掩盖不住他的轻笑声。
他身后什么时候加上了块夹板,我看着陌生,心一颤。
“你的后边是怎么回事?你在哪儿?”一眼我就看出不对劲。跳进我视线的还有陌生的淡紫色,是床铺吧?我迫切地追问:“你在哪儿?”
他掩不住疲惫,“不能瞒你了,我住进方舱医院。但一切都好。”
我默不出声。故意拧头不看视频,泪水溽热了我的口罩。
“你别生气……”
“生气?”我回过头来,泪眼中,他像糊在水中的影。
我们同校教书,封城前,家里出了事,我先离城。“你说我生气?你懂什么是生气吗?”我的恐惧忽然膨胀,尖刻的声音,企图钻空发泄。
“我的意思是你别……担心。”诚恳的阿将。
我们这个春天本来要结婚了。可这个婚必须展延。如今,所有人都在对抗无形的战情,还谈什么儿女私情。
“几时发的高烧?”我坚定住声音,不能泄露丝毫胆怯。说不好我也感染了。我回家初时,邻居都很兴奋,说好久没见,到封城消息一传开,我这刚从疫区出来的,人人都得远远避开。我在家也戴着口罩,以防万一,虽然爸妈都说不必。而且我每天自己定时测热,对人对己这都是得做的,都得严防。
“你还好吧?”小将反过来关心我,“姥姥呢?到医院检查过吗?”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之前看过骨科,伤着了股骨,现在还疼,可是,这节骨眼谁还去医院?”我一个人顾着三个老人家。“你呢?你现在怎样?”
“我在布置功课,给孩子们在钉钉上直播数学演算。”他说,眼睛眯了一下,秀了秀手中的教材,“主任让我好好休息,可是这个班……”他顿一顿,“马上要考升级试。”
我没搭话,一说到学生,他的精气神马上就来了。
“让我看看环境。”
小将拿开了背景板。空间大,干净,浅绿色地板,床铺简单整齐。
“四处没人,都出院了?”
“不,现在有足够床位,我特地请求一个空间,可以提供我一两小时专心备课。”
“孩子们没发现吗?”
小将竖起一根手指,“一个嘴巴特别严密的学生给我打了两通电话,”他有点气喘不过来。接着又抖擞起来,说:“第二通电话,他确认我真的进了院,还说老师生病还给我们上课。说老师你快点好起来,您好起来了,我们才能学习,说什么以后您说的话我都听。”
一口气说了那么多,他脸色明显的苍白,呼吸有点上不了来。
“别逞强,赶紧收拾,休息去。”我忍不住喝斥。这时,手机响了。
“谁?”小将在另一头,好奇。他不太理解我这儿的状况。我尽量少说,免得他担心。
我看了手机一眼。“是外卖。”
我饿得手脚都软了。不知道出了什么状况,天都黑了,下午的单现在才到。
“外卖?”
“嗯,一天定两餐、四人份。”我笑着说。“之前,送过来的盒饭,都放在门外,前天开始,是过了门槛,放在庭院里。”我说着,心里有点安慰。至少唯一肯送外卖来我家的小哥也卸下最后的心防。
“为什么?”
“封城后,门上有红布大字条:武汉归来,请勿靠近。”
“你又没事,干嘛……”
“乡亲们也是好心的。你先呆着,我出去拿外卖。”我离开了电脑。
外面很冷。小哥今天等在外头,眉毛都结了霜,说话时口罩上的眼镜马上雾了。“你把这红布条拆了吧。”他说,“其他人都不肯送外卖给你了。”
我见他左手厚厚地上了包扎,人挺立在风里。有好几秒,我们隔着距离,看着对方。他推了推帽沿,“我估计你已经回来半个月了。人没事,对吧?”
我点点头。“你的手怎么了?”
我们都戴上口罩,看不到表情。
“昨晚送到半夜,太累,电车在雪地上摔的,滚地葫芦了我。”说着,眯了一下眼睛,“幸好外卖的食物都没摔坏。这样的天气,挨饿特别苦的。”他看了看天空,漆黑中,白雪纷纷落下,“希望这是最后一场大雪……”
我心头一热,伸手拆下红布条,捋成团,往自家院子里扔。“你受了伤,今天应该休息的吧?”
他点头,热心地看着一户一户逐渐亮起的灯,“我那些哥儿们都不敢过来,可我知道老人家饿不得。还有,这包里边有药,听说你家姥姥摔伤,天那么寒,这个药,热敷有帮助。”
他一个陌生人,如此单纯热心,我心头暖作一团。
“这城区几乎没有人出来,外面,空空荡荡的。”他似乎很想找人说话。
天气那么冷,换成平日,我妈一定大声喊:进院子里,没那么冷。现在,她只能从窗眼看望出来,不吭声,像只猫,我知道她心里憋着,比任何时候都费神定气。
我妈这么一个热情沸腾的人,此时此刻要冷静、要无感,轻易不表达丝毫温暖。我特别替她难受。
“小哥你回去吧,谢谢你,谢谢你特地送外卖过来,还有,谢谢你的药。明天换个人来送饭好了,歇着呵,手的伤才会好得快。”
我想妈妈会这么说,也自然这样对那冻成冰条的影子说了这番话。
他向我挥挥手。骑上电车。破旧的小电车吐着一路小雾团离开,消失在黑夜里。
盒饭在我怀里特别暖。
电脑前面,小将正准备休息。
我们拿下口罩,面对面一笑。
我们,那么遥远,又那么靠近。
我在荧幕上,轻轻盖上自己的掌心,“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