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名鼓手,在中央歌舞团工作近40年,多次执行出访任务。1960年,中国艺术团访问南北美洲之行给我留下的印象极深,这是贯彻周恩来总理赋予中国艺术团“文化先行,外交殿后”指示的一次成功举措。此事虽发生在半个世纪前,但当时的情景仍历历在目,且有些趣事,故写出以飨读者。
不小心演了古巴“代国歌”
古巴位于加勒比海中部的一座岛屿之上,椰林青翠、海滩金黄、碧涛无垠,像一艘大船横卧在大海中央,是举世公认的“加勒比海明珠”。1959年,菲德尔·卡斯特罗率起义军推翻了巴蒂斯塔独裁统治,建立了革命政府。我们是来古巴的第一个中国艺术代表团,作为古巴政府邀请的客人来庆祝古巴革命一周年。
艺术团来到了马埃斯特拉山区。这里是古巴的革命圣地,曾经是卡斯特罗师部起义兵营所在地。艺术团100人同住一间狭长的帐篷式的营房,屋内整齐地安放着一排排双层床,中间过道挂上床单,男女隔开。演出就在野外进行,临时搭起的舞台下挤满了士兵、群众和专程赶来庆贺节日的人士,真是观众如潮、盛况空前,使我们在大洋彼岸又想起了上山下乡的情景。这是出国演出中绝无仅有的经历。
我们每访问一个国家,都要演出所在国的音乐、舞蹈,在古巴也不例外。古巴革命成功刚刚一年,我们与他们的交流刚刚开始,行前在国内只找到了《鸽子》和一曲《七·二六颂歌》。始料不及的是,当我们演奏《七·二六颂歌》时,台下观众全体起立,随乐高歌。后来我们才知道此曲有代国歌的含意,难怪观众如此崇敬。我们的舞蹈演员则在朋友的帮助下,经过千辛万苦突击学会了“萨巴呆欧”舞蹈。此舞受西班牙舞蹈影响,但又掺糅有土著黑人的气质,上身灵活,舞步踢踏,女着大裙、持折扇,男着白色衣裤、带草帽、系红领带,热烈而潇洒,很有古巴特色。
保卫组长教我演奏古巴音乐
我们排练时,第一个观众和“指导”是伊万。他是古方派来的保卫组长(古巴中央保卫局局长),是位艺术爱好者。他有着黑人常见的匀称身材,上唇留着小胡子,在他那极富表情的面颊上有一双机警的眼睛,对朋友永远笑容可掬。每当看排练时,他总是情不自禁地随着乐曲扭动身体,喜形于色。
为解决“萨巴呆欧”伴奏的问题,我们颇伤脑筋。舞曲分两部分,慢板优美而深情,快板热烈而奔放,用中国民族乐器演奏慢板还比较容易,但快板却比较难掌握,不仅6/8节奏速度很快,而且必须用其特有的打击乐器伴奏。
一开始,我使用了热带乐曲通用的沙锤,自以为颇有“风格”。但伊万却并不认可我的方法。他表情极为严肃地帮助我排练,强调每小节头一拍并提高速度,一下子就把古巴音乐的风格突出了。他还告诉我们不能用沙锤,这是另一种风格的乐器,必须用梆子、刮瓢及铁铃。说完,他不容分说地拉起我就走出了酒店,一连看了几家乐器店,买到了一只瓢。此物约一尺长,比茶杯口略粗,空心后方有共鸣孔,前面从上到下刻有等距凹糟,用一竹条上下划动,发出沙沙的声音,伊万对它很满意。不过,其他乐器仍未凑齐,伊万略有所思,果断地将我送回酒店,飞奔而去。不一会儿,他满头大汗而归,手里拿着一对红木的梆子,看上去像两根短短的擀面杖,略有粗细之分,用手托起细者,用粗者相击,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伊万又从我的乐器箱中选出一支大木鱼,代替铁铃,再次指导我们演奏。用木鱼打节拍,梆子击花点,瓢随乐曲旋律划动,三合一构成特有的旋律和节奏,风格鲜明十分好听。最后,伊万指挥乐队合成,一曲演罢,他伸出双手大拇指,然后与我拥抱并用力捶打我的后背。
“萨巴呆欧”的演出引起了轰动,卡斯特罗看完演出上台会见了演员。至今,在我家中的相册中尚存有一张当时表演“萨巴呆欧”的女演员——我的夫人资华筠与卡斯特罗握手的照片,当时他对她说:“你是古巴姑娘。”其实这次演出的成功,伊万功不可没,他是战士,更是音乐家,是我的知音。
首场演出之后,伊万拉我到吧台,要了两小杯浓浓的咖啡,以表祝贺,感谢中国朋友演出古巴舞蹈。其实应该得到感谢的是伊万,他使我了解了古巴音乐的内容,教会了我如何演奏出古巴的音乐风格和运用此奇特的打击乐器。
伊万把红木梆子送给我
中国艺术团在哈瓦那演出之后,应古巴政府的邀请到全国大城市巡回演出。在广场演出时,阳光灼热,气温高达40℃左右,演出的热烈气氛也难以形容。数万人集于台下,人声鼎沸,秩序井然,起义军、民兵排成无数方阵列于台前,然后是民众层层包围于外,一眼望去无边无际,观众的方阵很有艺术感。
此时,伊万才做起他的本职工作。他穿起了一件黄色短衫,上面印有极特殊的图案,很像中国的八卦图,我们戏称之为“八卦衣”,这是全会场最高指挥的标志。只见他神情严峻,往来于人群之间,无论是起义军、武装警察、民兵统统归他一人指挥调动。此“八卦衣”在维持着全场的稳定,保卫着艺术团的安全。只有当演出结束了,物资、平台都装上货柜车,伊万才又恢复了那可掬的笑容。
我曾问伊万为什么穿一件黄衬衣,他笑着说那是工作服。他说,现在古巴还不平静,将来会好的。我发现他很喜欢音乐,每次工作之余或当我们在演出时,他一定深情地倾听着乐曲。他说:“我很喜欢音乐,也曾想做一个音乐家,但民族的危亡使我改变了初衷,做了保卫。将来革命完成了,真希望到中国去学习音乐,中国的音乐十分迷人……”在古巴的两个月时间,我们结下了很深的友谊。
颇值一提的是,当我们离古北上时得到通知:中古建交了。我们的随团西语翻译李国新留在古巴,筹建中国驻古使馆。
告别时,伊万说那一对梆子是他私人之物,送给我作为纪念。伊万很重感情,言后再也没有回头,快步离去。
几年后,我听到了噩耗,伊万牺牲了,这使我非常难过。我有时从柜子里拿出那对红木梆子,敲上两声,那清脆的声音寄托着我的哀思。
王寿印简历:中共党员,国家一级作曲家,中国民族管弦乐学会荣誉理事。1956年进入中央歌舞团,曾担任中央歌舞团副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