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讲人:赵启正 (全国政协常委、全国政协外事委员会主任 )
大家好,今天我是个听众,并且没有接到邀请,是自动来的。(全场笑)不请自到,原因在于解放日报报业集团文化讲坛的吸引力太强大了!(全场鼓掌)今天讨论的题目是“文化的交流与互动”,这是个太重要的题目,所以四位演讲嘉宾也都是重量级人物。论坛结束之际,组织者临时让我讲几句,我怎么居然也答应了?(全场大笑)
地球很大,有距离很远的不同的地区,也就有了不同的语言、不同的文化。在古代,因为距离的限制,远处的人们自然几乎不能往来,还有希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的。现在因为经济全球化,使得大家不得不交流与互动;又因为卫星电视、喷气式客机、互联网的普及,彼此交流方便了,密切了。今天文化的交流和互动是每一个国家,甚至是我们每个人都会碰到的一个课题。
世界的文化是由各国、各民族来贡献的。中国如今拥有占世界21%的人口,我们对世界的文化贡献究竟有多少?我们难以回答,我们面临着挑战。你对世界文化的贡献越大,你的影响力就越大;你的国家越能得到世界的认可,你在地球上的作为就越有人赞成,你的国家和民族自然也自有应当的利益。但是我们遇到了困难。这困难是多样的,一是我们改革开放比较晚,人家了解我们还很肤浅,不解、误解之处还很多;二是在经济全球化过程中,必然有利益的冲突和相互的抵制;三是我们汉语的确是比较难学,难以指望像掌握英语那样多的外国人掌握汉语,而语言是文化的最主要的载体。
我在西班牙访问的时候,他们的国务秘书接待我。我给了他一个目录册,里面罗列了中国的西班牙语广播、西班牙语互联网站、西班牙语杂志。他说,我很感动,你们这么一个大国还照顾我们小国。他第二句话说,不过我们也没有必要做那么多的外语网站、杂志,因为世界上有25个国家(地区)的官方语言或通用语言是西班牙语,美国的西班牙人后裔比西班牙全国的人口还多,我们的电影、杂志到美国还要翻译吗?由此例可看出使用汉语的国家太少的困境,也看出我们办孔子学院的战略意义。
世界各国都在发展中,若想成为一个被尊重的国家,首当其冲的应该是它的文化被世界喜欢,而不是有多少军力,甚至不是有多少GDP。军力是你自己的,越大人家越害怕,GDP高,你也没有分给人家。小国受到尊重的例子也很多,你看一看,这样的国家必然是因为文化灿烂才被人尊敬的。撒切尔夫人说了,中国不会成为超级大国,因为他们没有足够的文化输出,没有什么重要的思想影响力。这固然与她的立场有关——她曾被称为 “冷战先锋”。但是,我们也要问自己:我们为世界的思想宝库贡献了什么?今后我们要贡献什么?
我们在今天还靠利玛窦翻译的中国经典输出中国文化吗?还靠鲁迅所说的 《支那人气质》,就是史密斯在1900年写的那本书去表达中国人吗?为什么鲁迅毅然决定弃医从文了呢?那本书对他是个大刺激。那本小说以前的中译本都是删节本,现在的中文本是全本,书中说“中国人爱说谎”,还说了其他的“中国人的不好”,不过史密斯承认中国人勤劳、吃苦。不要以为史密斯就很坏,八国联军让中国给天价的赔款。史密斯对美国总统老罗斯福说,钱要得太多了,中国不堪重压,美国不应该这样做。美国就决定,已经交来的可以培养一批中国留学生,可以去办燕京大学。其他几个国家跟着也就放弃了没交的赔款,只有日本是不愿意放弃的。外国人不读利玛窦和史密斯了,也许会读李约瑟的《中国科学技术史》,我们本土能提供什么呢?我们还是缺少能写出风行世界的《中国读本》的大作家。
我们当然要对世界文化作贡献,我们的俗语叫作文化“走出去”。走出去,人家接受不接受?好的文化不仅是走出去,而且到后来还会被“请出去”。维也纳金色大厅每年的新年音乐会,各国争着买电视转播权,少的时候有70家外国电视台,多的时候有84家外国电视台。而我们到维也纳演出的民族乐队,有很优秀的,但也有不够优秀的,良莠不齐。我们曾经接到过我国驻维也纳大使馆的通报,说国内各地的民族乐队来得太多了,都在金色大厅里演,最后总结都说,“受到欢迎”,“观众起立,场内爆发出经久不息的掌声”等等。通报说,须知这是人家的礼貌。(全场笑)还说,这些票卖不出去,送票也不容易。我们认识的人也很有限,因此,我们认识的外国人或华人都会接到很多张票。(全场笑)文化虽然不是商业,但是必须被市场承认。大使馆的建议是好的乐团每年来一两次是合适的,成群结队来,就搞坏了民族音乐的名声。
有一句话流行了很久,但这句话是不正确的,“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这怎么可能呢?这句话使我们懒惰:我们不努力也会自然地成为世界的?有这样的事吗?地方一个普通的小曲,首先是地方的,可能也是民族的,但中国都没走全,怎就会是世界的呢?(全场笑)有的地方剧团到了北京,谁去看?观众多是老乡。你再演几场,没人看了。在中国都不行,怎么“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这荒谬不荒谬?(全场鼓掌)有人说这是鲁迅说的,我们查了,鲁迅没说过。(全场大笑)鲁迅是这么说的: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我把他这句话说全了,只有在本民族是优秀的前提下,才有“可能”成为世界的。(全场鼓掌)(指了指台上坐着的演讲嘉宾马晓晖)如果马晓晖二胡拉得跟我一个水平,(全场笑)连家里人都不愿意听,怎么能出家门呢?一定是优秀的,才是世界的,而且在民族的、传统的基础上还要有新创意。所以“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是非常懒惰的、不作为的思想,我们再也不要说这句话了。说空话,没有作为,没有出息!(全场笑,鼓掌)
那么,我们文化“走出去”,以什么方式走出去?也许“穿中装”、“穿西装”都可以,但是不能都“穿西装”。有的人说京剧,那可是“国粹”。但是,多数外国人是看不懂的。京剧的确是有特色的优秀剧种,但是要走出去,你得适应世界,让外国人看得懂。我曾在上海戏剧学院做过一个有关跨文化主题的演讲,一个中文说得挺好的非洲学生说,京剧我只看懂了一出,叫《三岔口》,其他的全没看懂。(全场笑)他不知道《三国演义》,想看懂《失空斩》就很难。北京外国语大学为让京剧走出去,以跨文化的角度在编译100部京剧的英文版台词及解说,我们期盼他们成功。
“京剧”应该怎么翻译成英语?这个词一直被翻译成Beijing Opera (北京歌剧),人家说大概就是北京人演的《图兰朵》、《茶花女》。日本人的歌舞伎翻译成英文,不叫Tokyo Opera(日本歌剧),它叫Kabuki。Kabuki就是歌舞伎的日文发音。Kabuki,哦,外国人就懂了,就是日本那种脸上涂得很白的那种演出吧。至少外国人不会认为它是东京人演的《胡桃夹子》,或者《卡门》。所以,咱们好不容易有点中国的、可以输出的、民族的东西,却用了外国词汇,“穿了西装”。明明是中国的馒头,却被翻译成了“蒸气面包”。(全场大笑)所以要想别人尊敬我们的文化,我们要先尊敬自己的文化。“京剧”就得译成“JingJu”,没有什么可犹疑的!(全场鼓掌)
现在我们又有一个毛病,太爱讲“哲学”,道理说得太多!刚才演讲的几位,都有哲学思想,却都没用哲学语言,都讲了自己。王蒙先生与大家分享了他与外国人交流的故事,讲得多好啊,他没讲幽默的定义,他讲的是幽默中的幽默,二级幽默,这可了不起!(全场笑)吴大使讲了中国大妈给外国年轻人洗袜子的故事,说明我们中国人很善良。卢燕则讲了她在中美交流中尊重差异,成功地对付文化歧视的故事。
故事往往是哲学的载体,故事往往离真理最近。所以我想就像今天的四位演讲嘉宾,他们讲的都是故事,讲中国的故事才能感动人。用平易的语言讲出一个深刻的道理,你是高手;用复杂的语言讲一个复杂的道理,你是及格;用复杂的语言也说不清楚,你不及格。(全场大笑,鼓掌)不及格的讲话我们也常遇到啊!(全场笑)到社会科学家那儿说点儿自然科学语言,到自然科学家那儿说点儿社会科学语言,多费劲啊。(全场笑)谁能用简单的话语讲出深刻的道理来,我们就佩服谁,台上这四位,我们要佩服。(全场鼓掌)
什么是中国的故事?就是我们自己身边的事儿。假设我们解放日报报业集团的尹明华社长去美国出访,他会访问美国的报社、大学或议会,做的事是公共外交。他可以讲《解放日报》的故事,它的正刊什么样,社论怎么写,副刊什么样以及在中国纸质媒体人们还爱不爱看,现在遇到了新媒体的挑战,他准备怎么做。将这些讲给人家,人家就会觉得你们《解放日报》是有思想的,有改革的,还是与时俱进的。读者会吸收营养的,中国特色就在故事里头。
你要给人一个大苹果,就是一个故事,不要费了很多劲把苹果做成果酱或维生素C药片请别人吃。(全场大笑)维生素C其实就是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自在其中了。有一位外国驻中国大使跟我说,贵国有一个特点,从副乡长到副省长说的话几乎一模一样。(全场笑)如果他们说的都是原则性的语言,当然一样了。(全场笑)我不是说这样说就错了,但这种语言往往是结论式的,往往是较干巴的。如果乡长讲讲乡里的故事,省长讲讲省里的故事,效果就会不一样了。
为什么我们退步了,不会讲故事了?我们从幼儿园就学讲故事,(全场笑)长大了却不会讲了。所以说文化的交流与互动,我们人人都会,就看你愿意不愿意做了。如果愿意做,我们中国文化就能够影响到世界。撒切尔所说的“中国没有文化输出”这句话就将要破产。
谢谢大家。(全场热烈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