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三年三月五日,是我们“最亲密的朋友、全世界劳动人民和被压迫民族革命运动的鼓舞者、国际无产阶级社会主义革命的伟大领袖和天才导师斯大林和我们永别的一天——这是我们永远不能忘记的一天”。这是多年以后我翻阅旧报纸拾出的一段话。这一天之后,我们的人民在学习苏联方面因赫鲁晓夫的问题出现了一些故障。遗憾的是我们永远忘记了这一天,唯一记住的是一些前苏联歌曲。
前苏联的歌曲没有现实的功利目的,非常大气,有一种难以表达的,特别是日常生活之外难以捕捉的精神上的存在。我记得第一次学唱《红莓花儿开》是在乡村的一段土路上。地边的玉米秀出了穗,阳光漏射下来,小路空旷,我们的周围不见一个人。这里的“我们”是指我和林娜,一位北京来的知青。林娜悄声哼起一首不太像是我们国家的歌,有一股田野的热气荡过来,令我如此喜欢,林娜欢快地唱起了它。
林娜说这是一首苏联歌曲叫《红莓花儿开》。这是我第一次听说“苏联”,因为我一直受大人的教育把“苏联”叫“苏修”。
夏天的河道长满了草泽,成了随水而来的生命繁殖之地,林娜的歌在水面上丰满了水底的所有生命的腮,一串串快乐的泡泡上升出来,如水中生命的心情,差不多就要有神话发生了。林娜说,我来教你唱。“清清小河边,红莓花儿开,有一位姑娘真是可爱……”
这时候,我正跟着我妈学唱《我是公社小社员》(因为我妈是我的小学老师),还不太懂得抒情,直直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就有点把美好的心情纠成了结的意思。林娜笑了,笑声丰饶了田野,那笑声带给我的希望就像出壳鸟儿想马上飞起来。
就这样,我发现了前苏联歌曲。
每当我想把心情传递给他人时,或者在什么时候他人愿意接受我的传递时,我就静静地抒情一首前苏联歌曲,唱得神秘,唱得隐匿,让旋律在空气中绽开,任凭亘古的尘埃荡起来。我始终在寻找这样的机会和这样的契机,但是,经验之内,我知道,我无法实现我的要求。我不是一个浪漫主义者,但是偶尔浪漫一次却找不到对应物。我没有城市人见到乡村的那种惊喜,因为我本身就生长在乡村。因此,我的浪漫是听到歌声后才觉得乡村美好的。是前苏联的歌曲放飞了我的理想:第一,我要学会唱歌;第二,我要离开乡村。
这就是前苏联歌曲给我的实惠。
可以说,前苏联歌曲与数代中国人的关系悱恻缠绵。在我们的领袖号召我们向苏联学习的同时,苏联歌曲那种苍凉的、山谷水间的忧郁让我们发现了人间情怀和生活情调。对于六七十岁的人来说,它就是粮食——对精神的寂寥、心理的渴望、生活与生活之间的空隙进行着惬意的补充。
地图上,前苏联与中国接壤,历史上两国间的关系,敌对与信任参半,凡此决定了中国特别关注苏联对自己的态度。我们在学习苏联方面就格外认真。试想一个二三十年代出生的人,他走进群山,那满山遍野的夕阳金辉一下就会使他想起《太阳落山》、《英雄夏伯阳走遍乌拉尔山》。浪漫和壮丽穿越艰难岁月,有时它简直就是一个象征——“在那遥远的地方,云雾在荡漾,微风轻轻吹过,扇动一片金色的麦浪……”
与前苏联的交情,是我们过去年代里中国人生活的一项政治任务,可以说从思想上我们是学到了马列主义,从生活上我们看到了一种浪漫的、欧洲的东西。在革命的旗帜下,涌动着跟顿河哥萨克和彼得大帝战士一样的斯拉夫性格。但是,让我们从精神上肯定的还是前苏联和俄罗斯的歌曲。它凌越了时间,在中国人民的中年和老年人中,产生了难以捕捉的精神上的辉煌。歌曲是无国界的。
五六十年代的国内,群众思想比较单一,他们走过了风雨晦暝的日子,当他们一下接受了域外民族的那激动和广阔的思想和音乐旋律后,这个民族就很难逃避它的波涛汹涌了。尤其是一九六一年四月十二日,我们的报纸告诉群众:苏联共青团员加加林上天的经过。我们的群众从认识上开始可怜老朽的资本主义制度了,并且肯定:随着时间的前进,苏联会把美国抛得更远。我们开始用另一种眼光看苏联,我们与苏联是多么完美的合作啊,但它的余波荡漾,最终以划上“苏修”作了结束。
记得一年春节,我婆母哼着一首前苏联歌曲为我们做饭:“歌声荡漾在黄昏的水面上,暮色中的工厂已发出闪光”,这时下面应该有二部重唱。突然有一个浑厚的男中音插进来:“列车飞快地奔驰……”是我丈夫,婆母的歌声哽在喉咙,回头时我看到她的眼睛中有泪流下。婆母说:这是一个善唱的民族,如果说他们的心中响着鼓点,那么他们不跳舞,也得去冲锋。
有一年文化部春节晚会有前苏联的《这里的黎明静悄悄》,这让我又一次体悟了彼得大帝的舰队因何毁灭了北欧人的海霸之梦;库图佐夫罩住一只眼睛因何率军队从雪山上滑下抄了法国人的后路……我是学戏剧的,从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所说的“可以找到再体验的新感觉”中,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前苏联歌曲的魅力比我们的歌曲要更神奇般的持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