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曼底“丽岸”观海

　　带薪度假是法国每个公民的权利，由1936年左翼“人民阵线”政府法定，持续至今。

　　盛夏，我和妻子参加犹太城市府组织的“维斯特雷阿姆一日游”，大清早乘巴士向诺曼底沃土进发。维斯特雷阿姆位于奥恩河入海口，意为“西村”，美誉“芒什海峡的明珠”。我们一到就径往“西村”的“丽岸”观赏海景。这儿叫“剑滩”，曾是1944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盟军诺曼底主要的登陆突破口。当年6月6日黎明，英军特遣队在多森中校指挥下从芒什海峡强登“剑滩”，600突击队员中有177名法国官兵，由菲利普·基耶弗率领攻占“丽岸”部分地段，冲决德军防线，立下卓绝战功，成为尔后法国海军的先锋队。今日来此凭吊昔时战场，实地了解到了鲜为人知的法国军人自己在解放诺曼底战役中所发挥的重要作用。

　　由“丽岸”放眼英吉利海峡，见“圣米歇尔”小号轮渡正驶往英国南部的朴次茅斯港。那儿是《孤星血泪》作者狄更斯的家乡，一度为主人公皮普和艾丝黛拉展示“远大前程”。回顾畴昔，“丽岸”见证过诺曼底公爵，征服者威廉威慑万骑，渡海称雄英伦三岛的历史。1066年，英王爱德华驾崩而无嗣，哈罗德继位。诺曼底大公威廉声称爱德华曾立遗嘱定自己为英王位继承人，遂率大军渡芒什海峡登陆英伦，在哈斯丁一役大胜，杀死哈罗德自立为英王，其妻玛蒂尔德则成为英国王后。据传，玛蒂尔德让人绣了一袭长达70来米的大挂毯，用58幅场景描述其夫君威廉征服英国的伟业，史称“巴耶挂毯”，现存巴耶市立博物馆，供后人瞻仰。维斯特雷阿姆市的城徽上五头非洲豹并列，其中三头象征英国，两头代表诺曼底，显示两地悠久的传统渊源。十三世纪，诺曼底归属法兰西王国，1337年至1453年英法战争，维斯特雷阿姆变为法王窥视对岸盎格鲁-萨克森动静的前沿“哨所”。

　　汐去潮来，在“丽岸”静观海潮激浪，感时迁事移。现在，这里一昼夜两次潮汐，白天从下午3点51分开始退潮，远近可见到此避暑的弄潮儿三三两两兴致勃勃地跳浪嬉戏，发出阵阵欢笑声。来“拣海”的人手拿小铲在海水刚退去的滩涂上刨蚶子，一个个收获颇丰，不多一会儿就装满小半个塑料桶。一位法国退休老职工见我们夫妻俩驻足旁观他的海滩营生，停铲同我们攀谈道：“这种蚶子拿回家后，得用海水泡整整一夜，让它们把壳里的沙子吐干净，然后才能加佐料，下酒吃十分鲜美。过去，这滩上蚶子很多，现在稀少了”。当我们问他怎么知道哪片沙里有蚶子可下铲刨时，他笑着回答：“抬头看啊!海鸥成群环飞的地方，沙里一定有蚶子埋藏。”原来，海鸟也在趁退潮“拣海”哩!

　　海水一分一秒地迅速退去，一小时后到离岸两公里的远处方才收束住，露出大片滩涂。我忽然发现，在小沙丘间湍流的海水里，急急爬动着一种贝类，原来是法语里所称的“bernard-l’ermite”，直译中文为“隐修士贝尔纳”。此词源于法国西北部朗格多克的奥克语，“贝尔纳”为当地人给一些动物的拟人化戏称，略含贬义。“隐修士”指这种贝类性喜孤独，躲进一个壳里过隐居生活，即一般说的“pagure”，中文叫做“寄居蟹”。因为，它驮着爬行的贝壳并非有生俱来，而是原先主人故世，或被它用螯钳死霸占的。我从明镜般的水流中捞上一只欲竭力脱逃的“隐士”，它竟然从壳里伸出蟹钳般的大螯足夹人，以示威慑;区区小蟹，这般蛮横，实有点儿可笑不自量。我接连捉了几只放在掌心，细察贝壳不同颜色的美丽花纹，叹服造物主丰富的美学观。一位也在拣海的非洲妇女告诉我说，这些寄居蟹在西欧海滩上有一千余种，身姿各异，共同之点是“贝尔纳”先生们的漂亮居室本来都不是它们自己动手劳动营造的。我由此自然联想到人海里也有众多“寄居蟹”。原来为社会革命赴汤蹈火，为民族独立前仆后继的先烈已逝，留下帮帮派派善钻营的年轻新贵，拖着老壳为个人牟利敛财，无异于一只只寄居蟹。这些人全无先辈的理想高标，蜕变成“寄居蟹族”，借着寄生壳假做道场，煞有介事地“替民作主”。芸芸众生，尤其是下层百姓，依旧苟活在一个“悲惨世界”里，思之令人感慨。

　　退潮海滩沙洼积水中，比寄居蟹个儿大的，还有些小螃蟹，像迟归的旅人，比前者更加行色匆匆，似乎要顺溪流赶回大海。我一把逮住一只浑身鲜绿的小家伙，它也兀自摇铗，逞凶烈性，让我回忆起孩堤时看过齐白石老人的一幅螃蟹画，旁边题诗曰：“常将冷眼观螃蟹，看你横行到几时”。乍一又想，蟹在海里如鱼得水，脱之辄死。果然，我把那只小蟹带回巴黎，装进一广口瓶，起始它还恣意横行，晚间汲了清洁的自来水就一命呜呼，此为后话。世事常相仿佛，深受儒家思想濡染的中国知识分子如淡水之鱼，到法国像进入大海般自由，只是有人不久便精神窒息，只缘海水是咸的。

　　海滨浴场女救生员一边跟着渐渐退下的海水换插带旗标杆，给游人指示安全区，一边对我们说：“‘丽岸’另一头有两条蹊径，在那边拣海可以拾到浜螺、贻贝、缀锦蛤和竹蛏。若是带着网，9月份还可以去礁石上捞到虾、鲽和比目鱼。只是，海水回潮很急，要注意及时返回陆地，以免遇险。”

　　傍晚，海水回潮。天上白云消散，露出蓝宝石般的晴空。我们一看周围，沙滩此时也忽然呈一片蔚蓝，海天与“丽岸”蓝盈盈一色，沁人心脾，实乃平生未曾见过的天涯奇景。大概，比利时名作家乔治·西墨农就是爱上了这莹莹之蓝，屡屡漫游到此，并在“丽岸”选景，写下了他系列侦探小说中的《雾港》，让探长麦格雷前来诺曼底的维斯特雷阿姆勘破人生之谜。西墨农是否专要在此“人间天堂”里敲开罗丹的“地狱之门”，亦未可知。《雾港》的作者在妻子德妮丝与其离异，女儿玛丽·若自杀后，难免心灰意懒，无奈让麦格雷探长也归了西，自己于1989年辞世，留下2400页的生平《回忆录》。

　　眺望“丽岸”海面渐起的薄雾，再回眸沙滩上被西墨农描绘，愤其不争的人海众生群像，不禁悲悯顿生，一腔愁绪，逐芒什海峡上的星点白帆飘悠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