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迈·塞泽尔
《返乡日志》
上世纪80年代我初读艾迈·塞泽尔(Aimé Fernand David Césaire)的诗《塔姆-塔姆》时,深为其中“火鸟燃烧之血液”的尼格罗德文学修辞格所吸引。今夏在巴黎东南犹太城市立图书馆举办的“塞泽尔论坛”正是在塔姆-塔姆鼓急促的召唤声中开始,烘托出非洲赤道丛林野性的氛围。持续的塔姆-塔姆鼓声里,一位年轻黑人登场朗诵塞泽尔的诗篇《黑奴船》,其中描写船上的黑奴贩子将反抗的奴隶吊上桅杆,以儆效尤,而黑奴们欲尝自由酸涩的滋味:
一个个奋身而起,/在甲板上,/在海风里,/在阳光下浴血,/自由地站立!
塔姆!塔姆!鼓声越来越紧,另一位马提尼克黑肤青年踏着塔姆-塔姆鼓的节拍登台接着诵读塞泽尔著名长诗《返乡日志》片段:
我要为那些有口难言的人说话,/把他们的苦难表达;/我将放声呼唤自由,/因为他们在绝望的地牢里倒下……
《返乡日志》当为所有被压迫者呐喊自由的号角,被公认为法国当代文学的杰作。这届犹太城论坛特邀2003年获法国路易丝·拉贝文学奖的黑人作家莫邦巴·贡果,分析艾迈·塞泽尔的生平著作,及其广泛而强烈的社会影响。贡果沿着论坛开幕前为公众放映的纪录影片《艾迈,率真的黑人》所提供的传记线索条分缕析地讲述艾迈·塞泽尔深刻的诗情哲思、优美的作品和1957年建立“马提尼克进步党”后奋斗不息的生涯。他特别强调,塞泽尔生前最忌炫耀自己,避开媒体炒作,却给后世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成为非洲意识形态最具代表性、影响最大的智者和最具现实意义的思想家。
法国穆斯勒堡中学哥白尼班的学生于尚比尼“塞泽尔乐园”揭幕时在一首献诗里称塞泽尔为“尼格罗德的创始人”,肯定了逝者对当代世界思想宝库的卓越贡献。塞泽尔意识到“记忆的责任”,生前曾经写道:“困境之中,要牢记非洲的谚语‘当你不知向何处去时,想想你是从哪儿来的’。我从未忘记过这一点,清楚自己的来路,原先在戈雷岛。”戈雷岛位于塞内加尔首都达喀尔对岸,曾是法国人在西非贩卖黑奴的据点。塞泽尔1913年生于马提尼克,祖先就是被从戈雷岛横渡大西洋贩卖到美洲种植园的黑奴。1934年,他在巴黎高师研究美国黑人文学,跟圭亚那同学达玛、瓜德罗普同学居伊·迪洛廉、塞内加尔同学桑戈尔和比腊果·迪奥普一道创立了《黑人学生报》,首次提出“尼格罗德”(la négritude)的概念,遂掀起一场“找回非洲灵魂”的精神文化运动,波及整个法语世界。
作为一种非洲的意识形态,“尼格罗德”哲学矛头直指西方殖民主义对非洲民族压迫与奴化的教育。塞泽尔虽然进入法国高等学府,但坚称:“我感觉自己本性是非洲的”。他表示:“我提出‘尼格罗德’,针对的是种族主义者。他们蔑视我们,把我们当成‘黑奴’。‘黑奴’嘛,我就是一个‘黑奴’!”他接着又声明:“我是一个世界之子,因为世界每日都叫我哭泣。”在《犬无吠声》一诗里,他描绘世界是一座大森林,有各种树木,色泽不同,都充满生命的汁浆,故不该相互蚕食,而应共同耸入云天,交织成一个庇护万物的广大穹顶。可见,作为超验思维,“尼格罗德”反映非洲反殖民主义的文化特性,又充满着普世的人文精神。在1950年发表的《论殖民主义》檄文里,塞泽尔怒斥西方文明在非洲大陆的野蛮行径,洞彻殖民主义色厉内荏的本质,看到西方“征服者”在非洲横行霸道,表面上气势汹汹,却是“失败的一群”。因为,他们“失去了人性”。他在塔赫达纳海滩面对大西洋冥想,尖锐地揭示:二战希特勒纳粹的暴行,欧洲殖民主义早已在非洲实施过了。只是,他们用洒在被奴化者额上的圣水使之患健忘症,抹煞了血腥的过去。
“尼格罗德”的宗旨,在于彻底摆脱西方文化的强力束缚,回归非洲文明的源泉,表达普遍的正义渴求,维护受尽凌辱的“黑奴”的人格尊严。具体地说来,就是抵制法国对其原非洲殖民地的“文明同化”政策,勉力发展遭殖民统治意识形态贬斥的非洲文化,自然这也涉及马提尼克、瓜德罗普、圭亚那等法国海外省的非洲后裔。塞泽尔觉悟到,以文化异化为特征的马提尼克殖民社会掩盖着非洲人子孙的民族特征,使之成为这一体制的牺牲品。
塞泽尔受过法国高等教育,被灌输了笛卡尔的思维方式,培养成知识精英,了解伏尔泰远远超过普通拉丁血统的白人,但他从不数典忘祖,一直以“属于黑人族群”为荣耀,迥异于一些愿称自己的皮肤是“咖啡色”而非“乌木”的法籍足球明星。在《返乡日志》里,他特别强调:“我们要赶上世界的步伐。人的事业才刚刚开始,需要在自己热忱的一隅里夺得一切呆滞的禁地。没有任何一个种族可以垄断美丽、智慧和力量。所有的人都应有位置,去赴进取的约会”。塞泽尔的警句在今天听起来尤其响亮,是对六角国内一伙嚎叫“人道干预”、充当国际宪兵、俨然摆出教师爷面孔的“人权主义分子”的当头棒喝。
跟高攀至塞内加尔总统位置的桑戈尔不同,塞泽尔不慕法国上层社会的荣华富贵。虽然很早就登上巴黎文坛,甚至当选法国国民议会议员,但他甘愿回到马提尼克故乡,承继祖父的职业,在首府法兰西港跟同样来自马提尼克的妻子苏珊娜·鲁西一同当中学教师,通过教育来实践“尼格罗德”精神,提高自己同胞的文化素养和民族觉悟以及本岛艺术家的社会地位。
塞泽尔是公认的法国当代文豪,与桑戈尔、达玛并称“尼格罗-非洲文学”三位旗手。从诗人莫邦巴·贡果的文学分析看来,塞泽尔的诗篇无疑是人类进步思想珠玑的结晶,跟西方文明中“凋谢的血花”不属于同一脉络,而具有真正的艺术生命力。他的《神奇武器》《地籍》《钉铁录》等10部诗集里迸发出火焰般的话语,具有动人心魄的形象和非洲黑人与生俱来的强烈的音乐节奏感,诗作脍炙人口。其中,《失却的人体》还由西班牙大画家毕加索专门配以精湛版画。1994年,法国塞伊出版社编辑了他的诗歌总集,并选入法国现代文学教育大纲。
塞泽尔发表的主要剧作有《犬无吠声》《克里斯托夫王的悲剧》《刚果一季》和《风暴》,其中,《克里斯托夫王的悲剧》于1965年在巴黎奥德翁剧场(又名欧罗巴剧院)公演,迄今一直是法国当代戏剧的保留节目。不过,法国政界一些热衷维护既有道德的权势人士始终认为,塞泽尔的作品过于激进,“具有颠覆性,十分危险”,非但不曾给他颁发过任何文学奖项,而且还几度动用国家行政手段,阻止其作品传播。上世纪80年代,法国总理巴拉杜曾下令,让时任教育部长的弗朗索瓦·白鲁以国民教育部决定的形式在教科书中查禁塞泽尔的作品,已收入的一律去除。然而,这一官方举动无损塞泽尔深孚众望的高洁形象。2011年4月6日,巴黎“先贤祠”为他立纪念牌位,永志其毕生业绩。
犹太城论坛上,几位学者诠释塞泽尔1987年在巴黎非洲状貌出版社印行的《论尼格罗德》,分析其思想对整个“尼格罗-非洲文学”的深远影响。须知,尼格罗-非洲文学包括黑非洲、西非和海地、马提尼克、瓜德罗普等安德列斯群岛的诗歌、小说、戏剧和文论,在国际文坛上占有不容剥夺的地位。海地作家雅克·胡曼的小说《泉水的主人》就被列入世界文学宝库,而塞内加尔诗人桑戈尔的《影歌》和《夜曲》显露了诗学高超的造诣,连萨特都不得不钦羡,为《尼格罗-非洲诗选》作序褒扬。
2008年4月17日,加勒比海上空彗星殒落,艾迈·塞泽尔在法兰西港去世,享年95岁。他的挚友、101岁高龄的彼埃尔·阿里盖尔在国葬典礼上致长篇悼词,时任法国总统的尼古拉·萨科奇出席了数千人参加的仪式。塞泽尔埋葬在法兰西港一隅偏僻的拉若瓦约墓地,石碑上刻着他从自己《泻湖历程》里选择的墓志铭:“大气压,或曰历史环境压力,加重了我的莫大苦痛,尽管它给了我一些华丽的词藻。”这一长句墓志铭概括了“老黑人”度过的艰难时世,也正是笼罩本届犹太城论坛的氛围。在整个辩论会过程中,塔姆-塔姆鼓激浊扬清的音响似在催促人们从现代超消费社会的酣梦中醒来,看清眼下这个仍然极不公正的世道和地球南北社会贫富的悬殊。
论坛结束后,近22点开始冷餐会。我跟诗人莫邦巴·贡果攀谈,交流对法国乃至整个西方政治生活的切实感受。我来自一个数百年来受尽西方列强欺侮的东方国度,了解欧洲人贩卖黑奴的丑恶历史。他们在哥伦布为淘金“发现”新大陆后,因在当地灭绝印第安人,需要劳动力为他们在种植园里做苦役,从而干起了“三角贸易”的肮脏营生。据杜波依斯博士统计,他们用奴隶船从非洲贩运了一亿五千万黑人到美洲。法国作家梅里美的小说《塔曼果》就真实描写了贩卖黑奴的残酷场景。曾几何时,西方原先的奴隶贩子而今竟然嬗变成了“人权贩子”,打着“国际大家庭”的幌子在全球“欺行霸市”,在地域政治上仍占上风。我征求莫邦巴·贡果对此现象的看法,他亦有同感,说道:“这是媒体效应,宣传千篇一律的现象,很难说可以这样长期专横下去。为此,我们来办这个论坛,让塞泽尔这样的思想家作历史的见证人。”
当晚,来参加论坛的黑人居多,但并非一色人种,跟莫邦巴·贡果同坐于讲台上的赛尔热·多佐茨就是白人,其父和侄女死于纳粹德国的集中营。积极在辩论中登台发言的一个小伙子也是去过非洲国家科特迪瓦的白人青年,表明这一论坛不是种族集会。我曾在法国精神贵族的《两世界》杂志当过10年编委,每年都参与编委例会,跟巴黎各大报刊的精英们同坐一堂。在他们侃侃而谈时,自己总觉得是个“陌路人”,而这次在犹太城论坛上,则感到“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年轻时,我曾有机会跟被西方殖民主义者杀害的非洲民族英雄卢蒙巴和穆米埃的追随者们朝夕相处,尔后彼此天各一方,杳如黄鹤,且世事丕变,今非昔比。所幸,能在六角国一隅邂逅莫邦巴·贡果一行,瞧着塞泽尔“尼格罗德”的后来人不畏路途艰危的笑貌,不禁慨然自慰:“今夕何夕,遇此辈同命黑人兄弟姊妹!”
在返回共和国林荫道居所的路途中,一位年轻黑人在论坛所诵塞泽尔《泻湖历程》的诗句又重新回响在我的耳畔:
我保留着可恶的创伤,/和对祖先的念想。/我长久沉默,/谨守隐约的愿望。/我忍受难以遏止的焦渴,/不忘千载的游方。/我记得三百年的争战,/疏远宗教的信仰,/到达鳞茎与球体的中央。/我居住在一个未开发的地方,/面对的并非玄武岩的熔流,/而是愤怒的岩浆/从悬谷急涌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