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到爱丁堡铁路干线上的旅客,总会在经过皇家边境大桥时惊叹窗外的景色:特威德河宽阔的入海口外,长堤曲折,灯塔伫立,堤外就是北海的惊涛。风雨时刻,大浪甚至会咆哮着涌过堤坝,拍过灯塔的顶端,仿佛要将长堤身后的小镇撕碎。
贝里克就这样出现在人们面前。小镇的城堡只剩下残垣断壁,但始建于罗马时期的城墙依然坚挺。英格兰东北久经战火,不缺城墙遗址,像贝里克城墙般高大厚重的却不多见。城墙四周遍布棱形的炮塔阵地,火力层次分明,令人联想起中国的瓮城。300年前,这里的景色更加壮丽。今天草色青青的城外荒原,当年全是宽阔的护城水域,甚至能与奔腾的特威德河平分秋色。
面对城墙,旅客们很难想象这是一座只有一条主街、人口不过万的小镇。但在过去的500年间,即便如此宏伟的工事也不能让居民们心安。一张老地图展现了小镇的独特位置:特威德河北岸几乎都是苏格兰领土,贝里克则在入海口插入了这片土地——而且直指其心脏。
今天,常走伦敦-爱丁堡一线的旅客都知道,“过了贝里克和邓巴(苏格兰重镇),就是爱丁堡”。几个世纪以来,这句话足以让无数苏格兰人拿起武器冲向这座被北海浪花拍打的小城。边境战争中,贝里克易手的次数多到数不清。市政府的统计为13次,见证这段历史的贝里克三一堂则记录了14次。
外出打猎是一些贝里克人的生活方式之一。
英格兰人被贝里克的血与火激发了灵感。镇内最大的博物馆原来是英格兰历史上第一座军营。在军营的诺曼式大门对面,用来自邓巴的战利品建成的三一堂已经昭示了战争的胜负。今天,这里是英格兰最北端的城市。
然而,很难说谁才是贝里克战争的真正胜利者。漫步英格兰东北,人们总能感到这里与伦敦格格不入,贝里克的风物人情也显示出更多的苏格兰气息。
上世纪80年代,前苏联画家和雕塑家基里尔·索科洛夫准备定居英国,钟爱莎士比亚的他最终选择与莎翁故事毫无关联的贝里克终老一生。我疑心这与小镇的民风有关——走在灯塔旁的荒滩上,遇到的当地人都会热情地和陌生来客打招呼。
历史上贝里克人就一直与南边的同胞不同。1640年革命时期,他们在英格兰国王查理一世走上断头台后依然奉王命建造教堂,使三一堂成为克伦威尔主政时期全英格兰建成的唯一一座教堂。
今天,入海口接连架起三座大桥,也没有改变文化的固执。政府在镇中心举行典礼,开路的却是苏格兰风笛。精心打扮的人们穿着格子裙,仿佛苏格兰又一次入侵了。
也许因为隔阂存在,特威德河南岸的游客们很少驻足贝里克。“多数人从火车上看到这里,赞叹几句,就去爱丁堡了。”路希摸着她的斑点狗对我说。
这位在伦敦教书的艺术家却在火车旅途中记住了小镇。她把家搬过来,开起一家纸艺小店,每天带着宠物狗去海边。她说,比起伦敦,这里可以遛狗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贝里克西街,一条密布咖啡馆和炸鱼薯条店的小巷。摄影/本刊记者 曹然
许多画家和小说家也被贝里克吸引,其中最有名的无疑是“20世纪英国人最喜爱的画家之一”劳伦斯·洛瑞。生长在南岸的他在上世纪中期频繁造访小镇,具体次数已不可考。
今天,人们总会在贝里克的街头遇见洛瑞。一些不起眼的小巷路口竖着展板,告诉人们这里就是洛瑞某幅名作的诞生地。前些年,贝里克人甚至玩起了重现画中场景的游戏。
绝大多数画作无须“重现”。对照展板,这里的街道风貌几无变化,清幽宁静依旧。晚上营业的饭店、酒吧屈指可数。海鸥和乌鸦比人多,有时密密麻麻地落在古老的屋顶上。春日黄昏里,它们嘹亮的叫声充满整座小镇。
变化也不是没有。因为艺术家们的到来,咖啡馆兴起了,数量远远多于餐厅,有几家的饰品居然是林立的书柜。这里的厨师并不总能做出完美的班尼迪克蛋,但搭配的面包、烟熏三文鱼和培根却有其他城市难觅的风味。
咖啡馆外,画廊和艺术工作室常在街道的转角处闪现。不大的镇中心开了三四家书店,最大的一家旧书店盖了一座穹顶,上面有从皇家边境大桥到贝里克灯塔的全景彩绘。
今年春天,贝里克的一家画廊分期展出了基里尔的作品。
刚来贝里克时,他的作品色调昏黄,小镇的钟楼和灯塔都笼罩在阴霾之下。后来,一次大火烧毁了他半生的创作,不幸的画家反而走出阴影,蓝色和白色渐渐出现在他的油画里。晚年,他执着地描绘北海的浪涛,高耸的浪头被他柔软的笔触驯化成湖水中的波澜不惊。
去世前一年,他最后一次创作贝里克钟楼,白色的基调和抽象的线条彻底取代了30年前的昏黄。在用几抹蓝色表现的天空中,一轮银色圆月高挂,小镇笼罩在光辉中。
展示基里尔作品的画廊本是贝里克的粮仓,建筑外形奇诡,砖石裸露的内墙高大幽深,似乎足以储存半个英格兰东北的食物。这座240年前建成的战备仓库后来被洛瑞画入名作里,如今一半成为旅馆,一半则化身艺术家的舞台。
粮仓外,贝里克城墙也成了英国畅销小说的故事背景。不变的只有北海的浪涛和浪中的海豹——它们懒洋洋地浮在特威德河的入海口,偶尔对人晃晃脑袋,不管那人来自世界的哪一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