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居巴黎,遇诸多奇人异事,有时匪夷所思,亦感人生无常,变幻如梦。
上卢瓦尔省的“天主椅”镇耸立一座中世纪的哥特式圣罗伯尔教堂。像在巴黎和不少城镇一样,这里每年夏天举办“古典音乐会”,至今已是第47届。在二十来场交响乐演奏会的曲目中,有威尔第为悼念他崇仰的意大利浪漫派作家孟佐尼而作的《追思曲》,和意大利另一杰出作曲家维瓦尔第的《葛洛丽亚》。艺术节今年选择威尔第作品,是为纪念《阿伊达》和《奥赛罗》的曲作者诞辰200周年。这里,笔者想特别提及的,是本届音乐节上,人们重新听到了乔治·翁斯洛(George Onslow)的“浪漫组曲”,而翁氏已被乐坛弃置了一个半世纪。追溯往昔,翁斯洛曾被尊奉为“法兰西的贝多芬”。这样一位天才音乐家竟然被后人完全遗忘,概因其不屑为自己的声名“炒作”,或者他不从流俗,拒绝将自己的才华服务于时尚的纯娱乐,在“适者生存”中为现代实用主义所淘汰。岂不令人深思尘世的不公!
乔治·翁斯洛生于1784年7月27日,出身英国望族。父亲爱德华·翁斯洛因家庭丑闻被迫于1781年离开英伦三岛,迁址法国克莱蒙-费朗定居,娶一法国女子为妻,很快跻身于当地贵族行列。不料,法国大革命爆发了。尽管爱德华·翁斯洛跟温和派革命领导人乔治·古东同为“共济会”兄弟,仍因属英国阀阅,1793年遭监禁,于1797年踏上了流亡之路。乔治·翁斯洛是他的长子,自幼年就莫诀承受厄运,被迫放弃了对数学、历史、击剑、马术和绘画的多种爱好。不过,他随父亲漂泊德国和奥地利期间,有幸跟海顿和贝多芬的挚友克拉默大师学习钢琴,从而选择了音乐生涯。
乔治·翁斯洛生活低调,淡泊荣誉,不突出自己,从不举行个人钢琴独奏会,而情愿在四重奏里拉大提琴,与人合奏莫扎特、海顿和少壮贝多芬的作品。22岁上,翁斯洛聆听德迈特里奥斯·麦干尔的歌剧《斯特拉托尼盖》的序曲,由叙利亚王之女马其顿公主的奇遇获得灵感,开始尝试作曲,谱出三个五重奏,受到出版音乐作品的卡米伊·普莱耶尔赞赏和鼓励。他觉得自己缺陷甚多,遂拜巴黎音乐学院教授安东·勒哈为师,潜心钻研乐理,寻求建立个人的美学风格。
乔治·翁斯洛一生中相继谱写了36部弦乐四重奏和34部五重奏,成为十九世纪上半叶欧洲主要大音乐会的必选曲目,并在美国出版。他的“室内音乐”作品风靡欧陆各国,尤其在德国为人青睐,深得门德尔松和舒曼褒扬,进入了“德意志名人殿堂”,不像瓦格纳那样受到不少人责难。他先后为全欧洲各大交响乐团接受,有几场弦乐作品演奏会是由门德尔松亲临指挥的,可见其水准之高。人们将他与莫扎特、海顿并列,称为“法国的贝多芬”。女钢琴师法朗柯小姐断言:“翁斯洛可与贝多芬和门德尔松媲美,不愧为法兰西在管弦乐领域里的象征。”人们当年都认为他有能力在欧洲乐坛传承浪漫派思潮的菁华,艺无止境地绽放异彩。1829年,他被聘为伦敦交响乐协会荣誉会员,1842年取代凯鲁比尼,当选法兰西艺术学院院士,名列柏辽兹之前。
翁斯洛深受维也纳古典乐派的影响,坚持传统音乐创作及乐器演奏的质量,认为轻佻的罗曼司、方阵舞曲和纯粹追求感官刺激的娱乐笑剧、轻浮喜剧,以及下流谣曲是对这一艺术的方向偏离,而用艺术来牟利则更为庸俗。这正是十九世纪浪漫主义艺术观的要旨,预言了二十世纪现代派商业化流行音乐的颓靡。
翁斯洛的作品除多样的弦乐重奏外,尚有四部交响乐,三部歌剧。歌剧是《维加的审判官》(1824年)、《货郎》(1827年)和《吉斯公爵》(1837年),均得以演出,但后一部作品虽然受柏辽兹极力推崇,却始终没能搬上巴黎大歌剧院舞台,埋没至今。
翁斯洛待人慷慨和蔼,秉性谦逊,颇具乡村绅士风度。他生前并未像许多艺术追求者那般对巴黎趋之若鹜,而是眷恋故乡,在当地举办慈善音乐会,救济贫穷者,颇受邻里的尊重和爱戴。当地人特别喜爱他的一首弦乐四重奏《子弹》,那是他一次狩猎受伤卧床时谱写的。曲中节奏紧凑,反映他在森林里行猎的实感,生动活泼之至。1833年10月3日,翁斯洛在克莱蒙-费朗辞世,葬于卡赫莫墓地。今天,扫墓者到这块墓地,可见他坟头的碑板上铭刻着柏辽兹似乎要给逝者盖棺论定的评语:“自从贝多芬死后,翁斯洛执掌着器乐演奏舞台的权杖”。
事实上,“法国的贝多芬”并没能如柏辽兹所愿的那样“主宰”法国乐坛。恰恰相反,翁斯洛的踪影逐渐消隐在卡赫莫墓园,在法国乐坛几乎完全销声匿迹。与他生时在法国,乃至整个欧洲的声名相比,他在现代社会“失宠”确实是个费解的“司芬克斯之谜”。大矣哉!一代英华,生时昭昭,一旦死去,就如同秋后落叶般被世风吹扫进墓园孤寂的角落!
人曰:翁斯洛的管弦乐以其丰富的和谐、亮丽的色彩、音色的奔腾激越,以及抒情题材的热忱开启了浪漫主义的先河,不失为一位“真正的浪漫诗人”。但是,他的弦乐四重奏和五重奏在演奏上有相当的难度,后来的演奏者都不容易驾驭,以致望而却步,此亦是构成其作品被搁置的缘由之一。乍看起来,此言不虚。可是,帕格尼尼的24首小提琴独奏随想曲,尤其是小提琴协奏曲、奏鸣曲、变奏曲和四重奏的难度也不可谓不大,却为何能够长演不衰呢?着实令人诧异。翁斯洛的传记作者波迪默·雅姆2003年在接受采访时解释说:“了解翁斯洛的重大障碍之一,在于演奏者很难找到他谱写的乐谱。就拿室内弦乐四重奏和五重奏来说,尽管这些作品在他生时演奏范围很广,但总谱已经佚失”。实际上,其中18部散落民间,不久前才由美国人从欧洲收藏家手中买到,长期埋没后才“重见天日”,受到美国伊利诺伊州“高伯特室内音乐协会“的高度重视。在法国,音乐史学家卡尔·德·尼斯从1966年开始钩沉翁斯洛一生丰富多彩的音乐创作,历时30余载。德·尼斯1996年去世,继他之后,在法国广播电台工作的波迪默·雅姆开创专题,分析“翁斯洛现象”,强调指出:“我们有责任让大众再听到翁斯洛被遗忘的音乐。”
2013年夏季文化艺术节期间,“天主椅古典音乐会”推出翁斯洛的管弦乐作品,实现了维护和发扬法兰西民族遗产的庄重诺言,也恰如音乐人让-克里斯多夫·布依松在《2013年法国艺术节指南》序言里指出的:“使人愚钝的‘电视写真’节目和体育竞赛喧嚣也该让位给真正的艺术表演了!”此语大概会令时尚的弄潮儿不悦,却有意无意间道出了要被世态变动抛弃者的心声,表达了他们瞻望人类前程未卜的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