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世纪初的世界饱经沧桑,全球恐袭不断。羊年临终了时,法国华人目睹启蒙城巴黎喋血,惊魂六角国。塞纳河畔拉丁区圣米歇尔广场一带的咖啡馆平日顾客满座,喜气盈盈。如今,这儿的“圣沃兰”、“布勒弥什”、“克吕尼”和“卢森堡”等热闹咖啡厅堂骤然冷清,门可罗雀,凸显巴黎恐袭造成的阴沉惨淡氛围。
这时,巴黎诸多的“推特”社交网络上突然出现已故诗人路易·阿拉贡和保尔·艾吕雅的诗篇,霎时广泛传播开来。阿拉贡的诗是他于1944年47岁时写的《巴黎》:
“没有什么能比得上
巴黎在硝烟中的光芒,
像反抗者那般气宇轩昂。
我的巴黎藐视危险,
一似雷电灼闪的火焰,
美丽得令人艳羡。”
阿拉贡写这首诗时,巴黎正在德国纳粹的铁蹄下受难。然而,诗人认为,“风暴中总有晴天,光明冲破夜的黑暗”。在他眼里,尽管有战争破坏,但他的巴黎是启蒙之城,宛如火炬放射智慧之光,给人以希望,终将战胜野蛮。眼下,巴黎人作为伊斯兰极端分子野蛮暴力的牺牲者,悲痛之余,群起重读阿拉贡的这首“巴黎颂”医治心灵创伤,鼓舞自己拿起“文化武器”反恐,乃是一种新形势下的新气象。
与此同时,巴黎共和广场中心和遭“伊斯兰国”恐怖分子用冲锋枪扫射的“巴塔克朗歌舞厅”等多处悼念受害者的红石竹花丛和繁星闪烁般的蜡烛光簇中,摆着已故美国作家欧内斯特·海明威的旧作《巴黎是一个节日》,这是公众响应一位老妇人达尼埃尔上街发出的召唤:“来给我们的死者奉献鲜花,非常重要。另一件事是,得多看几遍海明威的书《巴黎是一个节日》”。号召一出,人们纷纷涌向书店抢购该书,销量顿时猛升,在“弗纳克”、“吉贝尔·约瑟夫”和“小吉贝尔”等书店,每日售出500册至1500册,两三天内告罄。为了应急,伽利玛尔出版社赶紧加印了一万二千袖珍本上架。
我乘机到拉丁区买来一本《巴黎是一个节日》翻看。作者在书里写道:“在巴黎,永远也不会有一个终了。凡在那儿生活过的人都会有此感受,尽管各人的印象不尽相同。吾辈总要回到巴黎,不论每回以何种身份,巴黎发生何种变迁,顺利或遭困厄,我们都会再来”。读至此,我悟出法国人今天让逝去半个多世纪的海明威魂归巴黎的缘由。他们无非是想借一个美国人的巴黎情结来驱除恐袭带来的恐惧,恢复自信,维护民族自尊。
不少法国人历来忌讳“文艺为政治服务”,可眼下他们自己却成了这一句话最殷切的实践者。《巴黎人》杂志年终发表署名克拉拉·杜邦-莫诺的专论,提出:“11月13日发生恐怖袭击后,面对野蛮,一本书籍、一部影片和一首乐曲会产生何种有分量的影响呢?我们都记得,恐怖分子不能容忍文化,而且此种立场绝非出自偶然”。心理分析专家克洛德·阿勒莫斯宣称:“听老唱片,看老电影,回到灾难以前的世界,追忆一段美好时光,就能找回喜悦和温暖,得到心灵的慰藉”。据该杂志编辑部报道:“受到惊吓后,人们需要自娱,用音符、语汇和形象当镇痛剂,像擦清凉油一般抚慰心灵。比如,有的人躺在床上反反复复地观看休·格兰特演的浪漫剧,或是杰拉尔德·奥瑞的《拉比·雅各布奇遇记》,一边往嘴里一把把地塞巧克力。另一些人重新翻找出保存着的乙烯基树脂唱片,或是听另一个时代的流行歌曲”。据说,11月13日恐袭后,人们听得最多的是约翰·列侬的《想象》和路易·阿姆斯特朗的《何谓美妙世界》,拿来当针对恐惧症的“解药”,排遣愁云惨雾,改变悲观思绪。
对此,龚古尔学院院士达哈尔·布杰鲁言道:“文化手无寸铁,但却是我们唯一的抵御能力。忧患中,文化能滋润我们的思维,发挥内心想象,给人愉悦之感。比如,我听莫扎特的第23号钢琴协奏曲,能缓解紧张心情。读阿拉贡和艾吕雅的诗篇,可以包敷伤口,回归人道”。至于文学的功效,则有艾拉·贝赫杜跟苏珊·埃勒德赫金合编的《文学药典》,它是公众取之不竭的灵泉。文学记者亚历山大·费永循此道建议阅读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来面对可怖的当代世界。凡此种种,可以看出法国人当前正乞灵于文艺来提供精神。
2015年春巴黎遭遇“查理周刊”事件,不到一年时间,伏尔泰1763年写的《论宽容》一书在各家书店销售出12万册。这一奇特现象也反映出法国公众遭恐袭后的心态。伏尔泰这个“不幸者的唐·吉诃德”在十八世纪启蒙纪元就新教圣师卡拉斯惨遭杀害一案,阐述自己反对宗教极端主义,极力赞扬中国古典智慧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宽容,自然而然引起一切要摆脱蒙昧者的强烈共鸣,或者是对西方“输出人权”,滥施“人道干预”的悖论。在当今需要“文化救援”的社会环境下,伏尔泰的《论宽容》成为巴黎文坛重放光华的哲学奇葩,一似阿拉贡在“巴黎颂”一诗里所希冀的“从坍塌的墙垣传出歌声”。(沈大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