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盛夏,我们几个年已古稀的志愿军老兵,不约而同地参加了赴朝鲜旅游团,一起重返故地。昔日边城新义州、首府平壤一片废墟,如今市容整洁、楼宅林立,年轻人着装时尚,一派和平安宁的景象。我们下榻的大同江中羊角岛四十八层宾馆,四面环水,屹立在丛林苍翠、鲜花繁簇的怀抱中,玫瑰花正在争相斗艳,杏果已橙黄,让人垂涎欲滴。
在导游的引领下,头一两天,我们参观游览了平壤万景台、凯旋门及中朝人民用鲜血凝聚铸成的友谊塔,所到之处无不激发着我们的敬仰之情,而妙香山的自然风光又带给人新的启迪。
第三天,导游带领我们来到三八线名城——开城附近的板门店,参观停战签字遗址。我们几位志愿军老兵兴致有加,两个多小时的行程中,我目不转睛地寻觅着曾经战斗过的印记。当旅游车到达开城郊区时,路两旁黄金般的一片片麦田,农民开镰收割的景象吸引了我。突然,我看见麦田里一辆老牛车正慢悠悠地向我们走来,我惊喜地对老战友老闻说:“我又见到老牛车了!”尽管车上已装满麦捆,但车的大轱辘还能看清,赶车人在车的右侧举鞭赶车,老黄牛脖子上扛着车辕前的横梁,低头拉车。同车旅游的大学朝语系的几名学子,听到我说朝鲜的老牛车也备感亲切,他们对异国风情更有兴趣。有的说,这是我们在书本上没有学到的民俗知识。此时此刻,我不由自主地讲起六十年前刚入朝参战时所见到的老牛车。
那是一九五一年初,我们刚过鸭绿江,到达新义州,正是夕阳西下时分,只见这里已被战火摧残成一片废墟,整个城市寂静无声,连鸟的鸣叫声也被夕阳赶走了。这时,我忽然看到一辆老牛车慢悠悠地走着,车的右前辕上坐着一位老人,手里拿着一根细鞭,嘴里不停地喊着我们听不懂的赶车话,老黄牛似乎不理会赶车人的吆喝,低着头,只睁着一对圆溜溜的大眼睛,目视蹄下凹凸不平的沙石路,奋力地前行着……沙石路上没有留下一丝车辙印。老牛车渐渐走近,我仔细地端详,发现老牛车没套缰绳,牛脖子上只套着一根前辕的横梁,车轮子又宽又大。我好奇地问同乡小战友谢贵亮:“这里的车怎么跟咱们家乡的不一样呢?”他说:“是啊,赶车人还在车的右侧,和咱们相反。”老班长马成礼风趣地说:“阿爸基的上衣小,裤子那么肥大,像戏服呢。”我问班长:“车上装的是什么?”班长回答说:“装的是支前物资……”
说话间,我们发现高空中有四个白点正在旋风般飞来,机敏的老班长大喊:“快散开,卧倒防空!”我立马顺势卧倒在路边的沟里,刚一抬头,就看见多架敌机风驰电掣般俯冲下来,轰炸声、机枪连珠扫射声雷鸣般地在我耳边响起,子弹打得沙石飞溅到我的头上,弹壳雨点般飞落下来,砰砰乱响。老黄牛被突如其来的袭击震惊,疯狂般地拉着车乱跑乱跳,不一会儿车被炸翻了,赶车的阿爸基也被炸伤了,老黄牛被炸得血流满地。当第二轮俯冲下来的敌机投下炸弹和燃烧弹时,眼前瞬间一片火海。我听见班长喊:“小侯、小谢快救人啊!”我立即不顾一切地跑到阿爸基跟前,和班长一起抢救。这时,阿爸基还惦记着老黄牛,说:“基温贡,巴哩巴哩(志愿军,快跑),去看看我的老牛啊!”当我救治老人后去看老黄牛时,它已瘫到在血泊中,还睁着愤怒的眼睛,凝视着天空,像射向敌机的子弹!
这是我们入朝后第一次经受的战火考验,第一次见到异国他乡的老牛车。被敌机轰炸杀戮的惨烈场面,激发了我们奋勇杀敌的斗志。
五次战役后,由进攻转入三八线防御战。在那年秋季阻击战中,我们前线救护所配置在驻地三里地,接收了一批英勇杀敌负伤的伤员,经过抢救后,急需后送,担架队刚送走一批伤员后,又来了几名重伤员,也需要后送。当地一位阿爸基看到我们人手不够,替我们着急,请求盛所长用老牛车帮我们送伤员,所长很受感动地说道:“高马思密达(谢谢)。”阿爸基一边说一边牵牛车,还往车上铺上软草,石班长当即派我和邬子江护送三名重伤员。阿爸基在牛车的右边,举鞭赶车。邬子江好奇地问:“他怎么在右边赶车?”我说:“你是第一次见到吧。”因敌机白天疯狂地轰炸,我们无法行动,只能等到夜幕降临时出发,恰巧这一夜有月光相伴,弯弯的山路显得平坦了许多。阿爸基只喊了一声“咔”,老牛像认识路一样,不用鞭赶,便往前赶,老牛车的大轮子碾着月光铺展的路滚动着。
当我们来到一个山口,要过一条河时,突然听到防空哨发出的枪声,提醒敌机将要到达封锁线。阿爸基很有经验,为了加速前进,急促地连喊着“咔!咔!”,老黄牛也像明白事由一样,蒙头加快蹄步,我俩也帮着在后面推车,正走在河中,听见敌机轰鸣着呼啸而至,刹那间,敌机投下炸弹,爆炸声震耳欲聋。老黄牛像志存高远、筚路蓝缕的前行者,似乎明白了此行的使命,一点没有惊慌,只是奋力前行。两个大眼睛像两盏小灯泡闪闪发亮。我顿时觉得眼前的老黄牛是钢甲、是战舰、是与敌人抗争的勇士。在我们的合力下,顺利涉水而过,又继续爬过了一座小山,终于到达了后方兵站医院。
这时,只见东山上显露出鱼肚白,黎明即将到来。为了在黎明前通过敌机不断空袭的封锁线,我们必须马不停蹄地返程。前线总有不测风云,尤其是在这个时段,敌机更加疯狂。兵站的同志们提醒我们,一定要注意防空。这时,阿爸基倍加心疼老黄牛,深知它的疲劳,却也不得不兼程返回,给它喂了些草料后,喊了一声“咔”,老黄牛驯服地开始拉车,阿爸基坐上右侧车辕,我们一起返程。当我们再次过河时,又遭到敌机轰炸,纷飞的弹片炸伤了阿爸基,霎时,他血流满面。我和邬子江也同时受了伤,也顾不得自己的伤痛,立即给老人止血包扎,并将他安置在车厢内平卧,我俩才互相包扎了伤口。敌机飞走后,不知老牛是否有感知,一时没听到赶车声,突然嚎了一声停止前进,我立即到车的右侧去看老黄牛,只见老黄牛背上也受了伤,鲜血流到河里,河水一片殷红。我赶紧拿出急救包,压迫止血,不一会儿,老牛流血减少了。只见它忍受着剧痛,站在河水中,两只眼睛喷射着怒火。我喊了一声“驾”,老黄牛纹丝不动,我心想:可能是我喊的声音老牛听不懂。邬子江从车上看见老人的眼睛微微睁开了,便告诉他,老牛受伤不走了,清醒后的阿爸基虚弱地喊了一声“咔”,老牛这才顺从地迈开四蹄前行。
一路上,我模仿着阿爸基的声音赶车,也当了一次赶车人。老牛像识途一般,归心似箭地加快回程速度,拉着我们三个伤员,赶赴前线救护所。急切等待我们归来的盛所长,一见到我们受伤了,立即组织救治。将阿爸基抬出来,发现他的伤情很重,立即进行了手术。术后,苏醒过来的阿爸基还关切地问:“我的老牛怎么样了?”所长说:“阿爸基,已经给老牛进行治疗了,一切都好。你为我们及时运送伤员,又受了伤,真过意不去,太谢谢你了。”阿爸基说:“一了傲不扫(没关系),一家人嘛。”当我卸车时,看见牛背上受伤的部位血迹斑斑,我真对老黄牛坚韧的精神肃然起敬。
这次来朝鲜旅游,在三八线附近又见到老牛车,百感交集。这普普通通的老牛车在阳光和平的日子里,依然是这乡村不可缺少的运载工具,而在当年抗美援朝的战争中,它发挥了意想不到的作用,深深地留在我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