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咖啡节颇带有传统文化气韵。我跟友人一起凑热闹,来到塞纳河右岸的“雷奥纳尔咖啡馆”,品尝牛奶咖啡和热巧克力。“雷奥纳尔”即指达·芬奇。饮者落座,抬头就见意大利文艺复兴画圣的杰作《乔贡德之妻像》(la Joconde),中文称“蒙娜丽莎”。然而,有影响的罗马历史学家罗伯托·德·扎普利肯定,现存卢浮宫的这幅名画并非乔贡德之妻,达·芬奇为伊绘的肖像早已散佚。
“乔贡德之妻”一说源自佛罗伦萨文艺史家乔乔·瓦萨里,至今由意大利学者朱塞佩·巴朗迪广为传播。扎普利驳斥其杜撰,断言:瓦萨里之说纯属虚构。此君从未见过那幅油画,所写皆道听途说,不足为凭。
得悉扎普利的论断,我在巴黎旧书摊上淘到乔乔·瓦萨里1550年发表的《意大利画家列传》翻阅。此书全名为《意大利杰出画家、雕塑家和建筑家列传》,叙述“托斯卡纳黄金时代”里米开朗琪罗、拉斐尔和提香等13位艺坛朗星的不凡生涯,第八章是“达·芬奇”(1452-1519)。在这篇追踪《蒙娜丽莎》一画作者的长文里,瓦萨里记载:“他接受弗朗切斯科·乔贡德之请,为其妻蒙娜·丽莎绘一幅肖像,画了4年,终未完成。这幅画现存枫丹白露,在法国国王弗朗索瓦身边。任何一个想知道艺术能完美描摹自然的人审视这个头像,都会信服这是真的。莱昂纳多极其微妙地绘出了她面庞的细部。眼睛闪烁光泽,含蕴人见的滋润,栩栩如生。眼圈淡红,惟妙惟肖。睫毛纤细,浓眉清晰,漪澜逶迤,透于玉肌,浑然天成……”
我在达·芬奇咖啡馆一边喝咖啡,一边细瞧《蒙娜丽莎》的芳容,惊异地发现,彼姝面庞上没有丝毫眼睫和眉宇的形迹,与瓦萨里精心描述的“弯弯浓眉”和“纤细睫毛”完全不相符合。这幅肖像画的另一突出部分,是作为人物背景的山水风光;它奇妙映衬出作者“人天合一”的旷远宇宙观。瓦萨里在《达·芬奇》一文里对逝者的天才由衷赞佩,说他是“明暗”绘画技巧的首创者,可对此近似中国山水画的特征却无片言只语,好像也不近情理。
更让人费解的是,乔贡德是佛罗伦萨丝绸巨贾。达·芬奇为其娇妻作画,非但不给伊穿绫罗绸缎,反而一身玄色,犹如丧服。循此,罗伯特·德·扎普利进一步披露,生意大户乔贡德家在税制严格的佛罗伦萨经营,收支账目一一记录在案。乔氏委托当时已声名远播的达·芬奇作画,报酬肯定不菲,可账本上竟无任何记录。他的遗嘱及遗产册录里也未提及此画,甚为反常。看来,卢浮宫现今向公众展示的“蒙娜丽莎”画像根本不是“乔贡德之妻”,真相另当有确切历史出处。
上世纪70年代末,我曾两度去达·芬奇在卢瓦尔河畔隐居的克洛·吕塞古堡,了解这位欧洲文艺复兴大师的晚景。史载,1517年至1518年,影响波及意大利南部和西班牙的罗马教廷主教路易·阿拉贡周游欧洲荷兰、德国和法国。在受法王弗朗索瓦一世款待期间,爱好艺术的他曾于1517年10月10日赶到克洛·吕塞古堡,造访迟暮之年的达·芬奇。奉陪阿拉贡主教一同前往的是天主教士安东尼奥·德·贝亚蒂斯。后者当时记录了路易·阿拉贡主教与达·芬奇的会晤。1519年,阿拉贡主教谢世。两年后,贝亚蒂斯写出他在欧洲连续陪同主教10个月的《游记》。这份“回忆录”里,贝亚蒂斯追记当年跟阿拉贡主教一同拜见达·芬奇的情景。他和主教在大师的画坊里看到三幅油画,一幅是《施洗约翰》,一幅是《圣母、圣婴与圣安娜》,还有一幅是朱利安·德·美狄奇委托达·芬奇特别为其子伊波里多画的慈母像。正是后者被人误认作《乔贡德之妻》肖像,存入卢浮宫。不争的事实是,贝亚蒂斯的笔录系达·芬奇亲口所述,证实今人扎普利提出卢浮宫所存“珍宝”非蒙娜·丽莎画像凿凿有据。
委托达·芬奇为其子画慈母像者是谁呢?在其回忆录里,贝亚蒂斯透底,确指是朱利安·德·美狄奇。此人属佛罗伦萨望族,平日耽于逸豫,生活放荡。一次,在乌尔比诺夜宴后,他奸污了贵族闺秀帕希霏卡·布朗蒂尼,致使对方怀孕,产下一男婴。女子分娩后患产褥热悲惨死去。朱利安·德·美狄奇最终认下被损害女子的遗孤,立为子嗣,取名伊波里多。为让小伊波里多追思亡母,美狄奇找到达·芬奇,请他为孤儿画一幅慈母肖像,聊慰心灵。达·芬奇跟伊波里多有类似的不幸遭遇。他母亲是个卑贱的女仆,被主人糟蹋,产下无名份私生子。达·芬奇以对母亲的怀恋,绘出了慈母对爱子的微笑。这幅肖像,不是“永恒的微笑”,实际应题为“慈母的微笑”,或者取伊波里多生母的芳名《帕希霏卡》。
据意大利历史遗产评估全国委员会主席希尔瓦诺·芬切堤的考证,达·芬奇臆想的《帕希霏卡》实际上有个模特儿,即被画家昵称为“淘气鬼”的萨拉伊,真名吉安·吉亚莫·卡普洛蒂。萨拉伊自幼跟随达·芬奇习画,深得师傅宠爱,超出一般师徒关系。希尔瓦诺·芬切堤及他领导的文物鉴定班底被誉为“全球最佳艺术侦探”。他们查明,达·芬奇最后一幅传世之作《施洗约翰》是以容貌俊秀、气宇非凡的萨拉伊为原型的,萨拉伊还是《蒙娜丽莎》画幅的真正模特儿。
我找到堪比希腊神话人物阿多尼斯的萨拉伊肖像,与达·芬奇画的《施洗约翰》对照,其酷似程度,令人叹为观止。我于是进一步询查当代德国汉堡艺术史学家亚历山大·贝里格关于《蒙娜丽莎》谜团的解说。贝里格根据史料说,达·芬奇与萨拉伊是同性恋人。1516年,达·芬奇决定应法王弗朗索瓦一世之邀赴昂布瓦兹的克洛·吕塞古堡,行前让萨拉伊来选自己的作品保存。萨拉伊挑了《利亚与天鹅》等数幅,其中就有《蒙娜丽莎》。1519年,达·芬奇逝世,骨灰撒在卢瓦尔河谷。不久,萨拉伊也在故乡米兰神秘死去。人们在其遗产名录里看到有《蒙娜丽莎》肖像,而画幅本身却杳无音讯。至于蒙娜·丽莎本人,她在夫婿弗朗切斯科·德·乔贡德死后,进了圣奥尔索拉女修院,卒于1542年,与达·芬奇相差23载。
达·芬奇为乔贡德之妻画像,应该是确实的。不仅乔乔·瓦萨里有文字记载,德国海德堡图书馆收藏的《阿戈斯蒂诺·维斯普齐游记》中关于西塞禄的一段注释里,也提到达·芬奇为蒙娜·丽莎绘肖像。只是,这幅作品随着其保存者萨拉伊死去而人亡画逸。卢浮宫至今不肯,或者说难以承认这个事实,仍在固守“蒙娜丽莎”的神话。希尔瓦诺·芬切堤批评这种闭眼不看现实的态度“实在盲目之极”,呼吁卢浮宫当局“要严肃认真,承认自己搞错了”。
意大利方面与卢浮宫的争执并非始于今日。一些意大利人始终质疑《蒙娜丽莎》真是法王弗朗索瓦一世花钱从达·芬奇手中买下来的。意大利民族主义诗人加布里埃尔·达驽佐曾大肆宣扬:“是法国盗窃了‘蒙娜丽莎’,应该物归原主!”上世纪之初,果然发生了轰动巴黎的“蒙娜丽莎”失窃案。
1911年8月22日,卢浮宫刚一开门,画家路易·贝鲁走进文艺复兴大厅,发现宫中珍宝《蒙娜丽莎》不在原位,急忙找到值勤的看守长布帕尔迪。看守长猜测可能是授权移动画幅的负责人勃洛挪去拍照了,但勃洛赶来圆睁双眼惊呼:“‘乔贡德之妻’肖像被盗!”巴黎警察总局局长列宾调动大批警力缉查,从指纹着手破案。8月28日,《巴黎日报》总部来了个名叫吉里·彼埃莱的人,向警方提供“神秘线索”。记者报道的内容传到外省。正在立体派发源地塞莱度假的毕加索听到此消息,即刻赶回巴黎。因为,他和《米拉波桥》一诗作者阿波里奈尔曾经从这个彼埃莱手里收购过对方在卢浮宫偷出来的两个钙岩质小雕像。毕加索认为那宝贝是伊比利亚雕塑,应该归他这个西班牙人。此时形势严峻,难说彼埃莱没有向警方供出他们俩,毕加索急着跟阿波里奈尔商量,说道:“咱们干脆把雕像扔进塞纳河里吧!”但诗人出了锦囊妙计:通过他在报界认识的记者,悄悄把东西送还卢浮宫了事。警方果然依据彼埃莱的“线索”,怀疑毕加索和阿波里奈尔二人幕后操纵,“绑架”了《蒙娜丽莎》。阿波里奈尔遭到拘留,关进“桑岱监狱”,受审时拒不提供任何线索,更没有牵连已在警方备案、一直被视为“无政府主义分子”的毕加索。警察搜查诗人阿波里奈尔住所,一无所获,最后释放了他。毕加索侥幸“漏网”,心有余悸。两年后,卢浮宫悬案真相大白,原来是为《蒙娜丽莎》画幅安装玻璃框的意大利工人梵森佐·贝鲁齐决定“带她回娘家”。意大利全国公众将被法国作为窃贼逮捕的贝鲁齐捧为“民族英雄”。当是时,在法国警方眼里大有绑架之嫌的毕加索方才释然,反唇相讥:“瞧瞧《阿维侬窑姐儿》的耳朵,你们会认出那是两个石雕像上的!”
《蒙娜丽莎》终于又“完璧归赵”,回到了卢浮宫。可当时绝少有人知道,此《蒙娜丽莎》并非瓦萨里原来所指的《蒙娜丽莎》。
在达·芬奇咖啡馆,我们跟两位侍者攀谈,问及店名来历,二人竟然不晓得它与意大利文艺复兴大师有渊源。至于问到天天在墙头瞧着他们忙碌的《蒙娜丽莎》,彼辈更是一无所知,令人感慨眼下巴黎这座“启蒙城”的懵然世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