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哀乐低回的大厅里,面对您的遗容。上海音乐学院的林院长在缓缓讲述您的生平,您的儿女在深情地呼喊:下辈子还做您的孩子!学生个个泣不成声。我却泪眼婆娑地疑惑着:您是跟我们开玩笑啊,可这个玩笑比天大了。
您患重病可不是第一次了,脑梗塞后视力模糊不清,假装认不出我来,笑问客从何处来。病好了,急急火火出门,遇到熟人就说眼睛好啦。和时任市委副书记的殷一璀一起去家里拜年或是贺寿,您常说家里有保姆和学生照顾得挺好,让我们放心。有一年,保姆回家过年了,您一个人在家。我们去您家,打开冰箱一看:一冰箱初一到初五有标记的三餐保鲜盒。您嘻嘻哈哈地调侃:“5天吃完,我就成冰箱啦!”书记急问:“没人烧饭啊?”您忙答:“烧饭?放心啦。小保姆细心、操心,学生们天天都会热汤热饭端来过年的。”
记不得了,有多少学生常年吃住在您家。学校、医院、家中始终洋溢着青春的气息。一个下午,我在门口就听见屋里有位大号女高音正在练声,开门看见您亲自在做钢琴伴奏。唱歌的是山东姑娘于冠群。您说她有潜质,留在身边带教。当年在青歌赛里她颗粒无收,几天后您鼓励她在海外参赛一举成名。早年间张建一、王作欣、李秀英、顾平,后来的魏松、廖昌永、方琼,现在的沈洋、韩蓬等,您膝下徒儿成群。
那天90岁的蛋糕是您自己从厨房里捧着出来切的。说是80多岁的妹妹从故乡赶来照顾您,开开客房门却见她老人家感冒躺下了。您开怀大笑:谁照顾谁啊?你们说将来我老了怎么办?90岁,不老!2006年是建党85周年,您被评为全国优秀党员。在表彰会上,您跟大家谈心式地说:我今年90岁了,却只踢了上半场球,下半场还想进两个球——一是中国民族歌剧的发展,二是培养中国的歌唱家。会场里多少人心潮澎湃,经久不息的掌声和欢呼声就像在八万人体育场观战,又像是在剧院观看您和您的学生参演的辉煌音乐会。
您是典型的大家闺秀,优雅知性善良。上海的领导从武汉回来,告诉大家:您父亲周苍柏把家产交给了周总理,那儿成了现在的东湖景区。祖上这么阔绰,您却从不张扬。18岁的弟弟投身革命病逝,成为全家永远的痛。您总是淡定从容地应对所有提问:过去了,就让一切过去吧。
您拥有一辈子令人神往的美丽,甚至越来越有令人嫉妒的气质和气场。无论在哪个剧院,听什么样的音乐会,您从不去奉承什么人。只有您能如此淡定啊!悄悄话时则会评价:音质好,音准有点问题。基础课没学好,气息没调好。为了原创歌剧《一江春水》您连着三天正襟危坐在上海大剧院里,我有幸在您身边陪伴。台上台下都以为我在对导演发号施令,实际上我只是个传令兵。不怒而威的您,着急时也很有趣:吴家祺(男主角)是1947年的电影里的人物,不会像如今表现得那样直白!97岁了,您急着抄底进球啊,但依然从容!
您漂漂亮亮的穿戴一直使学生和观众惊艳,人们当面夸赞时却使您似少女般露出些开心和羞涩。小高跟鞋穿了一生,钟爱中式旗袍。忘记了哪一年开始,每年从平安扣起送一个小玉器给您。不怎么值钱的心意,可您都会立刻戴上,逢人掏出来晒晒:“陈东给的,好看吗?”当好几个朋友告诉我时,我感动得热泪盈眶,不知该如何回应。去年在病床边,我把贴身戴的琥珀绿松石给您挂着,您乐了:“还是热的呀。”您让我抬起脚来给您看看脚上的坡跟鞋,您用带着洞庭湖边的口音在我耳边喃喃细语:“这次怕是难闯过去了……如果能走出去,你陪我逛街去买鞋喔。”我诺诺地应和:“一定,一定!”出了病房,忍不住冲到卫生间去嚎啕。这么一位热爱生活的先生啊!人称您是中国夜莺,可我执拗地在心里尊称您:永远年轻的中国燕子。不是吗?呕心沥血地海归回国筑巢做窝,不辞辛劳地建立工作室基金哺育后代。99岁的不老传奇,穿越了两个世纪。安心吧,小燕老师!在人生的球场上,在音乐的世界杯争夺战中,您培育和建立的球队正在努力夺冠!
(本文作者系中共上海市委宣传部原副部长,现任上海市人大内务司法委员会副主任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