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70年代初,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全体人员整体下放到驻扎在河北获鹿县(现为石家庄市鹿泉区)的27军1594部队农场。200多名师生分为两个学生连,分别住在李村和小壁村的百姓家中,一住就是三年。在此期间,他们创作出一批国际国内公认的艺术精品。当代著名画家、美术教育家吴冠中先生是其中的优秀代表。吴冠中先生逝世六周年之际,谨以此文缅怀这位画坛巨匠。
周喜俊:河北省文联副主席,石家庄市文联主席兼作协主席,一级编剧。主要作品有长篇电视剧《当家的女人》、长篇小说《当家的男人》等。曾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飞天奖、金鹰奖等奖项。
李村镇送我一本《艺术大师笔下的李村》画册,收入吴冠中、祝大年、袁运甫、常沙娜以李村为题材创作的一批艺术精品。他们当时都是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的老师,每个人的画作各具特色,生动地再现了李村当年的风土人情。封面是吴冠中水墨画《石榴》,一株苍劲的石榴树,用并不挺拔的躯干托举着挂满枝头的果实。籽粒饱满的大石榴,以无法压抑的内力冲破外表的束缚,向人们袒露出珍珠般的内心,表达出生命之充实与无限,让人浮想联翩。石榴树掩映下,一座座小平房错落有致,淡黄色的房顶,与灰砖白墙黑门搭配在一起,静谧温馨,这是他们住过三年的李村。画面下方题诗一首《忆李村》:
假日偷闲调丹青,
背粪筐,当画箱,
村前村后画高粱。
老乡家,石榴花,
石榴结果再开花,
安度春秋莫想家。
终有一日人散尽,
各奔前程,
天南地北忆李村。
李村位于石家庄市鹿泉区东北部,西依太行山,东临滹沱河,距河北省会石家庄18公里。境内道路四通八达,是北上京津、西入山西的交通要塞。
吴冠中与“粪筐画派”
吴冠中出生在风景秀丽的江南,刚到李村时,看到地形比较单调平淡,不易找到引人入胜的风景画面。时间长了,尤其是与这里的乡亲们产生感情之后,蓦然发现,看似平淡的李村,原来有那么多美的东西可以入画。土墙泥屋造型简朴,色调和谐,春天到了,洁白的梨花,红色的桃花,把朴素的村庄装点得姹紫嫣红,燕子飞来,匆忙衔泥在屋檐下垒窝。尽管被路人践踏,路边的野菊仍默默开满淡紫色的小花,以顽强的生命力向世人证明,只要根不离开泥土,谁想踩死也枉然!
吴冠中在李村的土地上找到了生活之趣,发现了自然之美,这种美给了他坚守的力量,也让他的心情豁然开朗。他想画画了,可没有画笔,没有画板,没有画箱。
1972年,部队管理终于有了松动,星期天可以画画了。吴冠中很兴奋,马上托人捎来颜料和画笔。他是画油画的,需要画布、画框,这些东西在村里买不到,也无法制作,他急得满村转。
有一天,他终于在李村的小卖店发现了一种小黑板,是用马粪纸压成的,很轻,价格也便宜,一块多钱一张,这本是在田间地头写通知或写语录用的,吴冠中一下买了几十张,在上面刷层胶就能替代画布了。
画布有了替代品,画架怎么办?他发现房东家的粪筐很有特色,这种用荆条编制的粪筐,一侧的背把大多是用剥了皮的小树干经加热弯成的,光滑、坚实、耐用,名为粪筐,并不是背粪专用,老乡们下地干活,孩子们上学,总习惯挎着这种筐,拾柴、打草、捡麦穗、装菜都能用。
吴冠中背着粪筐到地里作画,高高的背把正好当画架,筐里边放颜料盒、画笔什么的,连画箱都用不着了。他画出了一幅幅精美的作品,同学们羡慕不已,戏称他为“粪筐画家”。好多师生觉得这办法不错,纷纷跟着学,星期天各自背着粪筐寻找庄稼地写生,这成了李村当时最具特色的景象。后来效仿的人越来越多,便形成了远近闻名的“粪筐画派”。
吴冠中在《我负丹青》一文中有这样的记载:“我珍视自己在粪筐里的画、在黑板上的作品,那种气质、气氛,是巴黎市中大师们所没有的,它只能诞生于中国人民的喜怒哀乐之中。朝朝暮暮,立足于自己的土地上,拥抱着母亲,时刻感受到她的体温与脉搏!”
画画治好了他的肝炎
吴冠中到李村时,肝炎相当严重,加之失眠、脱肛等多种疾病缠绕,吃中药西药都不管用,精神已到了崩溃的边缘。房东家没啥好吃的,有时熬了小米粥,给他盛一碗,包顿野菜馅饺子,给他送几个。乡亲们的真诚朴素,唤起了他对生活的热爱。
房东陈吉堂告诉我,他亲眼见过吴冠中画高粱,中午地里闷热闷热的,吴冠中在地头上依着粪筐作画,汗水把背心湿透了,紧贴在身上,蚊子在他的胳膊腿上咬出好多疙瘩,他好像啥也感觉不到,只是不停地画。
梵·高是吴冠中崇拜的偶像,他“把自己埋到土地里”的观点,对吴冠中影响很大。新中国成立之初,吴冠中义无反顾从法国回来,就是立志要做中国的梵·高。李村为吴冠中提供了实践梵·高精神的平台,在麦浪滚滚的金黄田野,在烈日炎炎的高粱地,在蒸笼一般湿漉漉的绿色瓜园,在无边无际的洁白棉田?吴冠中脚踩滚烫的大地,终于感受到了梵·高内心熊熊燃烧的烈焰。
河北李村的盛夏像火烤一样炙热,中午的气温高达40多摄氏度,生鸡蛋放在阳光下都能烤熟。吴冠中穿着背心、短裤,在田野里依着粪筐一画就是一整天,中间不吃不喝不休息。房东见吴冠中大中午还不回来,着急地对他的学生们说,老吴真是不要命了,他是个病人啊,这大热的天,不吃不喝在地里画画,哪能受得了啊?你们快去看看吧,别让他晕倒在地里还不知道。学生们理解房东的善意,可他们知道,吴先生画画时是不许打扰的。
姜玉军是和吴冠中一起住在陈吉堂家的学生,至今提起这事仍热泪盈眶。他说,我站在房东家的屋顶上,手搭凉棚四处寻找,看吴先生在哪块地里画画。夏日的中午田野里几乎没有人,只要看到那块地里有个人影,肯定是吴先生。我给他送壶白开水、拿个馒头,可他根本顾不上吃喝,说画画时胃是停止工作的,吃了东西不消化更难受。有时只是喝口水润润嗓子,就撵我赶紧走,怕干扰他作画。
吴冠中在沃野找到了创作的源泉,积蓄已久的情感得到了爆发。在李村的后期,他拼命地画,不让自己停下来:《高粱与棉花》《瓜藤》《胡萝卜花》《野菊》《南瓜》《岩下玉米》《冬瓜》《柴扉》《苇塘秋雁》《喜鹊》《麻雀》《池塘》《双燕》《井》《硕果》《山花烂漫》……
吴冠中在疯狂作画中,多年的肝炎竟然不治而愈,到医院检查,肝功能各项指标正常。顽固的失眠症也逐渐减轻,白天在地里作一天画,晚上回来香甜地睡上一觉,第二天又精神饱满去作画。心情好了,食欲渐渐增强,蜡黄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腿上有了力气,走路腰板也挺了起来。乡亲们见到他开玩笑说,老吴,都说五十三猛一蹿,你好像比刚来的时候长高了不少。吴冠中听到这话很得意,呵呵笑着说,谢谢,谢谢!
吴冠中靠画画创造了生命的奇迹,连医生都无法解释这种特殊现象。吴冠中在晚年接受媒体采访,记者提到这个问题时,他解释道,也许是疯狂作画,精神高度集中形成的一种特殊气功吧。
李村是艺术的试验田
我坐在吴冠中房东家的土炕上,和陈吉堂聊天的空隙,隔着窗户向外张望,总觉得院里缺了点什么,仔细观察,才发现缺了吴冠中笔下那棵繁花似火生机勃勃的大石榴树。我问陈吉堂,你家院里那棵大石榴树呢?陈吉堂一脸茫然,哪儿来的大石榴树啊?我拿出画册,指着其中一幅油画《房东家》给他看。
陈吉堂嘿嘿笑了,这是老吴给搬过来的。我问,当时你家院里没有石榴树吗?他说,有一棵,很小,在东墙角,不怎么结石榴,后来盖房子碍事,就刨了。
李村石榴树很多,几乎家家都有,五月榴花盛开的季节,灰墙灰房顶的村庄像朴素的姑娘头上插满了红花,顿时添了几分姿色。吴冠中对石榴花情有独钟,但这些石榴树很难入画。不知是何原因,李村的石榴树大都种在墙角,虽有几簇火红的榴花映照在山墙或房檐下,树干却往往半掩于烂砖破瓦或杂物堆里,像一个衣衫褴褛的窈窕淑女,忍辱负重地蜷缩在阴暗的角落。吴冠中为她们感到委屈和不平,他采集全村石榴树的优势,画出一棵充满生机和活力的大石榴树,安排到房东家院子正中央。红花绿叶的团状石榴树与黑、白、灰组合的长方形房屋形成强烈对比,给人很强的震撼力。
吴冠中画完《房东家》,自我感觉很好,他把画摆在院里,让来串门的大娘大嫂们给提意见。大家先是一阵赞美,接着开始问这是画的谁家?吴冠中笑而不答,让她们猜猜看。这个说是东家,那个说是西家。有人问陈吉堂爱人,是不是画的你家呀?她说,这门和房子像,我家院里也没这棵大石榴树啊。邻居大娘说,石榴树倒跟我家那棵有点像,可这黑色屋门不是我家的。
人们猜了十多家,还是没猜出画的是谁家,见吴冠中站在一边得意地抿嘴笑,便催促道,老吴,快说了吧,这到底画的是哪家?
吴冠中呵呵笑着说,画的就是我这房东家!
大伙一听都乐了,有个大嫂打趣说,老吴,你这本事够大的,能把别人家的石榴树搬到你这房东家,干脆给我家院里搬座金銮殿得了。
另一个女人打趣道,别想好事了,老吴就是搬来座金銮殿,放到你家也不般配啊,我看给你家搬个柴火垛还差不多,烧炕不用到沙滩地里搂茅草了。
吴冠中在这无拘无束的议论和欢笑声中,明白了群众不是画家,却懂得画面布局的是否合理,懂得怎么搭配才美,这种经验来自生活。
认真观察生活,深刻体验生活,是吴冠中始终坚持的创作原则。为画一幅作品,他往往要观察数日才进入创作状态。
杜秋亮现为鹿泉区退休干部,上世纪70年代初还是个20来岁的小青年,在李村公社写材料,负责通讯报道之类的工作,他给我讲了看吴冠中画向日葵的过程:
那是一个星期天,杜秋亮在公社加班写材料,突然发现进来一个背粪筐的小老头儿,干瘦干瘦的,还有些驼背,他以为是来李村赶集的农民进院找水喝,也没太在意。小老头儿和谁也没打招呼,径直走到院子一角的几棵向日葵前,放下粪筐,拿出刷了胶的小黑板画起来。
杜秋亮忙跑去问传达室的值班员,这小老头儿是谁呀?怎么跑到咱公社院里画画来了?值班员说,你不认识啊?他是吴冠中!听说在法国留学回来的。都来过好几趟了,每天傍黑人们下班后过来,来了就围着向日葵转来转去,也不知道在看什么。他这人挺怪的,很少跟人打招呼,眼里只有这几棵向日葵。
杜秋亮耐不住好奇心,想看看他是怎么画这些向日葵的,便悄悄走了过去。吴冠中画得很投入,根本没发现身后有人。杜秋亮看了一会儿,也看不出有什么神来之笔,便回屋去忙自己的事。一篇稿子写完,已近中午,出门一看,吴冠中还在聚精会神画呢。他走过去再一看,不由大吃一惊,画面上的向日葵显然跟原型不太一样了,看着比真的还要美。金色花瓣上每个纹理都像人体的毛细血管,似乎能感受到血液的流动。他突然明白,吴冠中画这幅画之前为什么要观察好多天,他不仅把向日葵的纹理脉络研究透了,还赋予了它一种摄人心魄的灵性,让其有了生命的温度和感情。
专家鼓掌群众点头
李村人都知道,吴冠中只要作起画来,像进入无人世界,谁都不理,更不喜欢有人围观。他说作画好比母鸡下蛋,要专心致志,有人围着,就下不出来了。一旦画作完成,马上像换了个人似的,跟乡亲们又说又笑,让左邻右舍的大娘大嫂们给提意见,态度很谦和。刚开始村里人不好意思,说你是大画家,俺小老百姓大字认识不了两箩筐,更不懂艺术,能说出啥来呀?
吴冠中启发他们,大街上过路的陌生人穿件新衣服,你们还品头论足议论半天呢,我画的新画,你们就没有看法?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嘛。
乡亲们见吴冠中这么谦虚,也没啥顾忌了,有啥说啥,他听了很高兴。每次看见他背着粪筐从地里回来,老远就喊,老吴,今天又画啥了?他会乐呵呵地招呼大家,快过来看看吧,等着听你们提意见呢。
吴冠中有时一天画一幅画,有时能画好几幅。他把高粱、玉米、棉花之类的画靠在房东家院里的墙根下,让乡亲们观看、品评。村里的女人们性格坦率,说话却从不伤人,如果她们看了觉得不满意,就会互相对视一下,婉转地说,咱没文化,看不懂。
吴冠中听到这话会琢磨,为什么这些最熟悉的画面乡亲们看不懂?说明自己没画好,不符合群众的欣赏习惯,他就要思考如何解决这个问题。有时他画的画自己并不十分满意,乡亲们也会热情地说,真像,挺漂亮的。吴冠中知道这画并不符合艺术标准,只不过很像真实的对象,才得到了群众的认可。他心里仍然不是滋味,觉得蒙骗了乡亲们,辜负了他们的一片真情。有几次他自我感觉画得不错时,群众的表情马上热烈起来,连声夸赞,这多美啊,太美了,就该是这个样子的!
在“看不懂”和“像”与“美”的评价中,吴冠中深刻体会到,群众的审美观虽然朴素,但并不低下。农村的姑娘媳妇们绣枕头,绣鞋垫,各种彩线搭配得很和谐,她们没有文化,对美却有着与生俱来的独到见解。大娘大嫂们缝制的布老虎,高高翘起的尾巴尖上,缀一簇用五彩线编制的小花朵,这与真老虎的形象并不相符,她们的解释是,不就图个美吗?又不是真老虎。
春节是农村最热闹的时候,女人们用不宽裕的白面蒸出莲花、佛手、寿桃、石榴、小兔子、大公鸡、鲤鱼等各种图案的花馍,这些图案有的夸张,有的变形,与真实对象有很大距离,但从来没人考虑是否“像”,要的只是“美”。
在日常生活的观察中,吴冠中懂得了,文盲并不等于美盲,群众有自己的审美观,只有虚心向生活学习,才能了解群众的审美情趣。
“专家鼓掌,群众点头”,是吴冠中对自己作品的要求,后来归纳为“风筝不断线”。他把作品与现实的关系比作风筝,风筝放得越高越好,但不能断线。这条线就是作者与人民大众之间的感情。这种情感不是伪造出来的,也不是在画室里凭空想象出来的,只有在和人民群众密切接触中才能产生。
吴冠中在上世纪90年代重访李村,在文章中写道:“我格外怀念李村,怀念李村的父老乡亲,李村的野草闲花。最近到太行山写生,特意绕道李村,去寻找二十年前的回忆。”
2010年6月25日,吴冠中先生走完了他91岁的人生历程,但他的作品永远活在人间!在李村吴冠中文化广场,乡亲们时常聚集在一起,讲述着吴冠中的故事,这故事和他的作品一样,久久相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