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泉州,有一座专为一艘古船而建的陈列馆。
这艘曾经遥望着开元寺东西双塔,一次次从远航中归来的大船,在海水中浸泡了七个世纪后,如今静静地“停泊”在双塔脚下。听不到涛声,望不见大海,我看见它的时候,几乎要屏住了呼吸。
这是一艘沉没的残船,出土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泉州后渚港。专家考证它是十三世纪南宋时期泉州造的三桅远洋商船,沉没时间应在南宋景炎二年(1277年)左右。当时它运载着大量香料、药物和各种贸易货品从东南亚返航,归来时不知何故,沉没在了家门口。
眼前这艘修复后身长34米,宽11米,比一个篮球场还要大的古船,此刻盛满了人们关于大海的追忆。想象着七百多年前它曾一次次扬帆远航,连接四海,一段海上历史的辉煌帆影,流曳着晴空万里的波光,在记忆深处闪烁。
泉州鼎盛了四百年。从唐代开始崭露头角,及至宋元鼎盛,到元代已成为中国第一大港。彼时,泉州与世界近百个国家和地区有贸易往来,四百年带给泉州的是“涨海声中万国商”“梯航万国、舶商云集”“车马辐辏、货物山积”的繁华记忆。四通八达的海上航线,东西方空前繁荣的商业贸易和文化交流,领先于世界的造船和航海技术,开放包容的社会氛围,这一切让泉州成为当时世界上最引人注目的城市之一。中世纪著名旅行家伊本·白图泰在游记中说:泉州是世界第一大港。
今天来泉州旅行的游客,几乎无一不沉醉于对宋元时代泉州的探寻与感怀里,气宇恢弘的开元寺、巍然矗立的东西塔,跨海长虹般的洛阳桥、安平桥,古城南隅的天后宫、聚宝街和市舶司、“来远驿”“行香碑”……帆影与浪花,云天与海港,那是一个拥抱海洋、拥抱世界的泉州。泉州的波浪里,是航海者欢乐雀跃的心。
然而,历史的浪潮,也带来了另一个帆影。
一百多年后,江苏太仓刘家湾,有一艘巨船也永远地停泊了。1433年,郑和在南印度古里国病逝。王景弘将庞大的舰队和郑和的头发、靴帽带回中国。那是一个盛夏的傍晚,远洋船队最后一次驶入刘家湾,那收起的巨帆从此再也没有扬起。皇帝诏令:“下西洋诸蕃国宝船悉令停止”“各处修造下蕃海船悉令停止”……至此,二十八年间,郑和七次浩大的远航画上了句号。
1405年底,郑和率领庞大的明朝皇家船队,自福建五虎门放洋,开始了七下西洋的远航壮举。船队首航南中国海、印度洋,在这广阔的海域里,上百艘大船人字形排开,千帆竞发,蔚蓝色的壮阔海面上,郑和的船队构筑了东方航海史上的一个奇迹。此时的印度洋,是世界交通与贸易的中心。中国商人、印度商人、阿拉伯商人、东南亚商人,不久后,还有欧洲商人,都乘季风航行到泉州。中国的瓷器、丝绸,印度的棉织品,阿拉伯的奢侈品,东南亚的香料,都在这里交易。
泉州保留着许多郑和到访的遗迹,比如圣墓行香碑。1417年,郑和第五次下西洋时,这位伊斯兰教徒曾到泉州灵山圣墓行香,祈求真主赐福庇佑,且立碑为记。碑文云:钦差总兵太监郑和,前往西洋忽鲁谟斯等国公干。永乐十五年五月十六日于此行香,望灵圣庇佑。镇抚蒲和日记立。这块当时泉州镇抚蒲和日为郑和朝圣行香所立的碑刻,至今犹存于圣墓回廊间。
郑和下西洋所选招募的两万多船工和水手中,有不少是漳泉人。郑和船队的许多船只是泉州制造的,许多货物也是在泉州装船的。“州南有海浩无穷,每岁造舟通异域”,郑和远洋前两百年,以泉州为中心的航海、造船、贸易规模,已超过阿拉伯世界,中国海商是印度洋上贸易的主导力量。1343年,伊本·白图泰在古里候船来中国,发现从印度洋到南中国海,往来的都是中国船。大船舒适豪华,可载一千位乘客,六百名水手,四百名士兵。而据李约瑟博士估计,郑和庞大的船队频繁下洋,1420年间明朝皇家拥有的全部船舶,应不少于三千八百艘,超过当时欧洲船只的总和。
两艘船,一艘于风雨中沉没,而海上依旧白帆浩荡;另一艘,在辉煌中谢幕,海面上却从此帆影不再。白帆浩荡的幕后,是唐以来宋元朝廷保护海上通商贸易自由的开明政策;帆影不再的背景,是明朝严厉的海禁政策:“濒海居民不得私自出海通番”,泉州市舶司关闭,民间海船被强令改造成无法远洋航行的平头船,双桅海船被焚毁,民间造船、出海、市蕃货、用蕃货,一律绳之以重刑。民间航海贸易被迫停止。十三到十五世纪中国曾经拥有世界上最大的船、最大的港口城市、最优秀的水手和最有势力的海商,在朱元璋先后四次诏令“片板不许下海”的禁令下,这一切,宣告沉寂。
我们无法想象海禁两百年里,泉州人是怎样望洋兴叹无奈度日的。广阔的海面上,除了官方的船队外,中国海商的帆影已从海上消失,“每岁造舟通异域”的泉州已无可通异域之船。郑和身后,海上世界沧桑巨变。利益驱动与冒险情结,在西方地理大发现的光辉照耀之下,西方世界如潮水般一浪接一浪地冲击着中国海岸。葡萄牙人、西班牙人、荷兰人,纷纷控制了东南亚的重要港口,西方船只在世界所有大洋中畅通无阻。明清之际,迫于压力几度开海又禁海的几番折腾过后,中国雄踞海上的机会,失而复得,得而复失。
1904年,郑和下西洋五百年后,梁启超在《新民丛报》发表《祖国大航海家郑和传》,提请国人重新记起这位伟大的航海家,其中有骄傲,也有悲愤:西方现代化历史的起点上,有哥伦布、达·伽马、麦哲伦,而“我泰东大帝国,与彼并时而兴者,有一海上之巨人郑和在”,这是骄傲。然而还有悲愤:“及观郑君,则全世界历史上所号称航海伟人,能与并肩者,何其寡也。郑君之初航海,当哥伦布发见亚美利加以前六十余年,当维哥达嘉马发见印度新航路以前七十余年。顾何以哥氏、维氏之绩,能使全世界划然开一新纪元。而郑君之烈,随郑君之没以俱逝。”首开中西航海与现代化研究之比较研究的梁启超,带给后人沉重的历史追问,与短暂的骄傲相比,悲愤更刻骨铭心。
在泉州,这艘静泊的古船,每天都迎来如织的游人。远方的来客端详它,仰望它,泉州人热爱它,尊崇它,以它为骄傲,它几乎成了泉州这座城的化身。这艘船不仅记录着一段泉州人造船与航海的辉煌历史,也承载着作为使者的骄傲,寄托着泉州人新世纪续写远航梦想的新希冀。在这座有着1300多年历史的城市里,四百年尊荣,与船密不可分。这艘“船”的起锚与航行,扬帆与靠岸以至搁浅与沉没,与海有关,与风有关,与这片面向海洋的陆地有关,更与历史大潮中的人有关。
公元565年,印度名僧拘那罗陀在刺桐港九日山的延福寺,一边翻译着《金刚经》,一边等候季风,南航马来半岛。这件事被史学家当作泉州海外交通见诸文献的最早记载。刺桐港,即泉州的古称。那时,海船的出行和航程要凭借季风和洋流。秋冬之际吹北风,满载着中国陶瓷、丝绸和茶叶的船只,从刺桐港驶出;第二年的春夏之际吹南风,外面的商船又载着香料和药物进港。在宋代,每年海船往返季节,泉州太守都要率僚属到九日山,举行盛大的“冬遣舶、夏回舶”祈风祭海仪典,敬祭海神,向通远王祈求赐风,福佑商舶在海上往返畅行,顺风顺水。对于依赖风力航行的船舶而言,风,几乎决定了船的命运。祈风,是对大自然的敬畏,是对风的敬仰,是对不可抗的外力的深深祈愿。
今天的九日山上,可以看到十三方“祈风”石刻。据说泉州已恢复了这一古老的仪式,相信这隆重的仪典里有泉州人最深切的企盼。站在“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上,泉州,何尝不也是一艘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