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贝乐古赫广场路易十四铜像下等人的小伙子响亮地打了一个大喷嚏,雨果大街边便开始有卖糖炒热栗子的了;罗纳河与索恩河两岸的叶子变成一片金黄,扑扑簌簌地往下落;金头公园里的水鸟准备南飞了,路边咖啡馆里歇脚的卷毛狗穿了件杏黄色的小外套……去年冬天,我正在法国里昂。
黄昏时分,我沿着步行街一直往市政厅那走,有轨电车叮当驶过。在歌剧院旁边的老面包坊买一个刚出炉的热羊角,咬一口,酥香四溢;隔着橱窗跟面包师竖一下拇指,说“明天见”,然后拐进通往山上的巷子里。巷子里不少艺术工作室还没有打烊;有许多夜归人,脚步匆匆;有许多窗口,渐次亮起灯火;有许多俱乐部和酒吧,刚刚敞开门脸,音乐声响起……
在里昂,我住在北端山坡上的红十字区里,这里从十六世纪起就是纺织工厂聚集区,如今,古老厂房里住满了雅皮、知识分子和满脑袋创意的艺术家。
墙上满是涂鸦的路口,三五成群的人聚集在那里,他们有的是搞摄影的,有的是背包客,红十字区是他们路过里昂无法错过的地方:那些老而高的纺织厂房,那些长而深的巷子,那些拱形大门,统统都在,只是再也听不到隆隆机杼声了,旧瓶新酒,如今已经是情调十足的住家、后现代艺术馆及俱乐部;路上更多的是等待夜店开张的雀跃的年轻人,未谙世事却形骸不羁,耳朵上挂着的银环,在夕阳下闪闪发亮。
夜色里,我偶然路过了一座罗马人统治时期的古浴池废墟,一尊中世纪的狮脸喷泉,依然汩汩流淌着。红十字区这一带,原本并不是住宅区,而是老旧的厂房区,门窗颇为高大,厂房院落为了运输丝织品避免风吹雨淋而设计,一进套着一进,像迷宫般连绵成片,由此可以相像出当年里昂丝绸业的繁盛景况。据说,丝织由中国人发明后,经北非传到意大利和西班牙。当时,意大利首先掌握了相当高超的丝织技术,欧洲各国的王公贵族争相前往购买丝织品。大约在1536年,为在法国建立属于自己的丝织工业,统治者下令以减税的方式,鼓励人们去意大利学习丝织技术。自此,丝织业在里昂很快发展起来,里昂迅速成为整个欧洲的丝绸中心。
接着,里昂开始由丝绸之路大量进口中国的生丝,并在学习、吸收的基础上,将来自东方的丝织原料按照西方人的审美观点,进行后期整理、着色、刺绣、再加工,不断提高丝绸档次,以供应上流社会,尤其是当年为路易十四织的装饰挂毯,丝织工每织一块就要花上整整20年的时间!
第二天,我结束了在里昂的探访,去老城那边四下转转。走过索恩河上那座紫色的钢索桥,文艺复兴时期的景象马上浮现眼前:热烈的色彩绘在墙皮上,喷泉哗哗地吐着水,鸽子在砾石广场上觅食,羊肠小道弯曲而起伏,拄拐老人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深巷……
我曾长久地注视着一位侍者极其认真地在玻璃橱窗的木框边上用白色油彩和柔美的花体字母写下“热红酒”;我也曾停在铁栅栏外,好奇地看着一个中年男子寻思着如何为他那个中世纪的老门廊换一个新灯泡;旧书摊前簇拥着不少翻着泛黄剪报的爱好者们,有的姑娘嘴里还嚼着刚买的涂满热巧克力的可丽饼……老城里那一个个生活画面,都是那么热腾腾的,活色生香。
在老城里迷路,还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那么多有意思的稀奇古怪的东西令你情不自禁地东张西望,稍不留意,也许推开路边一扇普通的拱门,便进入了老城传说中的“密道”。
这种密道,其实是在建筑物内部开辟的穿街小巷,只有在里昂才能见到。通道昏暗而狭窄,尽头却别有洞天:小小的天井,四周围绕着中世纪的楼,螺旋梯,有顶的小步道,镶框角并中分的窗户……穿梭其中,内心静谧而愉悦。如果真的迷失了方向,就抬头眺望寻找圣香大教堂的尖顶吧,一定能找到一块广场——圣香教堂里前的砾石广场,曾隆重地行过教皇约翰二十二世加冕礼队伍,也目睹过法王亨利四世与玛丽·美第奇婚典上燃起的烟火……
冬天的里昂,天亮得晚却黑得早,共和国大街和雨果大街上的梧桐挂起了银色的树叶及彩色的灯,为了即将到来的新年;春天百货前的喷泉边坐着吃葡萄酥圈的男孩子;旋转木马音乐欢畅灯光绚丽,贝乐古赫广场的路易十四骑马像下一对早就约好的恋人,一见面便紧紧相拥:等得久吗?冷吗?去哪里呢?
巨大的摩天轮在广场上飞旋,背景是夜幕下富尔维耶山丘上辉煌耸立的圣母院;流浪歌手坐在女神铜像边,拉着手风琴,深情地吟唱着情歌;亮着灯的缆车,一路悠悠地往山上滑去。身在异乡的我默问自己:去哪里呢?好像去哪里已经没那么重要:橱窗里有糖果闪闪发亮,那是只有新年才会有的帕皮洛特巧克力,捧一颗在手上,剥开锡纸,猜中它里面的谜语,甜甜含着,去哪里都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