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顿庄园中的manners

　　王科一在《傲慢与偏见》的译者序中说，manners——举止、言谈、礼貌、风度、待人接物的态度，一个人文明教养的综合体现——才是达西和伊丽莎白得以克服财产和门第的悬殊而结合的基础。确实，种种缺乏教养的言行，就是《傲慢与偏见》幽默的一大来源。《唐顿庄园》也是如此，种种有关manners的细节和故事情节一样吸引人。

　　《唐顿庄园》的圣诞特别篇还没来得及看，就听说被昵称为“大表哥”的Matthew (马修)一角演员Daniel Stevens (丹)辞演第四季已成定局，以至于编剧Julian Fellowes不得不用一场车祸匆匆“杀死”了马修。观众们自然哀嚎怒骂一片。我能理解演员的思量。好剧和好演员可以互相成全，也可能互相限制。此前丹虽已小有声誉，到底是《唐顿庄园》捧红了他，如今与这部剧纠缠三季，如不早点走人，年纪轻轻的他一辈子的屏幕形象只怕就此被定格。不如见好就收，趁势转型。但我觉得他选择去美国发展，只怕很难如愿，不管是美国电影、电视还是百老汇的舞台剧，走的都是和英剧完全不同的路数。BBC新版《神秘博士》取得巨大成功后，主角DavidTennant在第四季后辞演，虽然在《哈利·波特》这样大戏里露个小脸，也参与过几部小成本电影，但最大的突破还是回归英国皇家莎士比亚剧团的《哈姆雷特》。除非丹像“豪斯医生”的扮演者HughLaurie一样，从扮相到口音都彻底“美国化”，才有可能倾倒美国牛仔继续红下去。但据说丹在新拍电影中表现平平，估计是剧本和导演让他的演技难有用武之地。

　　《唐顿庄园》红遍全球，迷倒了女王和威廉王子夫妇，第三季在美国播出前，第一夫人米歇尔·奥巴马向BBC请求“剧透”，BBC还真的让她私下先睹为快。在中国，央视也即将引进这部大戏，但不少观众其实已通过网络追随数年，粉丝甚众。可见一部优秀剧作“跨文化”之魅力。

　　有人看到这问我是不是自相矛盾，既然美国人也喜欢《唐顿庄园》，何以见得演员不红。唐顿庄园这种原汁原味的英式格调和演员表演是水乳交融的，脱离了氛围把这“格调”带进美剧背景里，就会尴尬了。我见过不少美剧里，“做作的英国口音”和“虚伪的英式礼仪”恰是他们嘲笑的对象呢。

　　Julian曾说他这部剧其实是表现时代变迁和思潮演进如何潜移默化改变了贵族庄园的。他在这方面做了不少努力，但只怕很多观众欣赏这部剧的意图相反：他们要的恰是借此一窥“贵族生活”而艳羡“贵族气质”。唐顿庄园里的过客来了又去，“大表哥”只是其中一员罢了，最终他们或多或少改变了唐顿，但唐顿则浸润同化了他们。在被彻底摧毁或抛弃之前，它才是最大的存在。圣诞特别篇里，Mary(玛丽)诞下幼儿后，惊闻丈夫死讯，最终冷静地说了一句“唐顿现在安全了”。唐顿已经有了继承人，一切仍将延续下去。

　　“贵族气质”这个词未免庸俗，不如代之以manners。王科一在《傲慢与偏见》的译者序中说，manners——举止、言谈、礼貌、风度、待人接物的态度，一个人文明教养的综合体现——才是达西和伊丽莎白得以克服财产和门第的悬殊而结合的基础。《傲慢与偏见》中的人物都能以有无manners来加以区分。确实，种种缺乏教养的言行，就是《傲慢与偏见》幽默的一大来源，不管是小乡绅之妻班纳特夫人的粗俗举止，还是贵族寡妇的咖苔琳夫人的傲慢做派，都是作者嘲讽对象。《唐顿庄园》也是如此，种种有关manners的细节和故事情节一样吸引人。

　　序幕拉开，唐顿正陷入和班纳特一家一样的烦恼。因为限定继承制度，没有子嗣只有三个女儿的Grantham伯爵只能选定远房亲戚(“大表哥”照中国称谓应为“堂哥”才对)马修作为继承人，并希望把大女儿玛丽嫁给他，以便在自己过世后还能保护孤儿寡母的利益。家道中落、和寡母生活、本人是律师的马修原属“中产阶级”，一下子成了未来伯爵头衔和庄园的主人，起先他对此并不热衷，对这桩基于利益的婚事也有抵触。但迅速折服于玛丽的魅力，经历了种种悲欢离合后，他成为庄园真正的主人。

　　马修和他个性强悍的母亲以“穷亲戚”身份入主贵族庄园，起初“两个阶层”的思维意识和manners之间的冲突引发了不少笑料。但后来他自然而然接受了这个家庭的文化，和自幼在庄园成长起来的妻子一样难分轩轾。就像玛丽的母亲Cora本是美国富家小姐，嫁后修炼成了伯爵夫人。反之，那些不遵守manners的人注定与庄园格格不入，第二季出现的财雄势大的报业大亨亦倾心于玛丽，虽然他能一举解决继承的烦恼，也帮她掩盖年少轻狂犯下的一桩丑闻，乃至买了另一座大庄园准备迎娶她，最终两人还是在婚前决裂。除了她的爱情仍然在马修一边，他们之间的暴发户与贵族的manners鸿沟注定了双方无法生活在一处。

　　毕业于剑桥大学、有深厚舞台剧功底的丹，本身就是个举止优雅的翩翩美少年，角色和他本人manners简直拆分不开，这也是观众如此喜爱他的原因之一吧。

　　Manners不仅是外在的礼仪风范，它也与内在“贵族精神”合而为一，意味着秩序、责任与担当。唐顿庄园内外，虽然有种种倾轧、算计、丑闻、流血，但主旋律是人与人之间的脉脉温情。老伯爵认为自己有义务照顾属地的农民和家里的仆人，不管是眼瞎的厨娘还是残疾的部下。一战暴发后马修作为军官和一同参战的仆人彼此有恩有义。唐顿庄园还成了临时疗养院，收容了很多受伤残疾的士兵。夫人小姐们都暂时放下了梳妆打扮和繁琐排场，热心地陪护那些低阶级的大兵们。

　　谁是manners最强力的维护者呢?不是老爷，而是老管家卡森。他对一切丧失manners的行径容忍度极低，不管是男仆上菜时摆错了刀叉，还是女仆未婚生子，都能引发他几乎同等的痛心疾首。在唐顿庄园里，“楼上”有“楼上”的讲究，“楼下”有“楼下”的规矩，贵族有贵族的风范，仆人有仆人的矜持。我虽不通英语，但听他们讲话时那种考究时常忍俊不禁。王科一曾引用勃克的话：“manners比法律还重要……它们依靠自己的性能，或推动道德，或促成道德，或完全毁灭道德。”对仆人来说，manners事关自身地位、尊严与自我认同。一个不遵守manners的主人是不值得尊敬的。三小姐和小司机Tom私奔，又回到了娘家，本来和仆人们一样阶级的小司机反而成了他们的主子，言谈举止又这等缺乏manners，就成了仆人间的笑谈。

　　随着第一男主角马修死去，第四季小司机势必有更多戏份。Tom是个支持北爱尔兰独立的激进分子，他起先基于“朴素的阶级意识”，对这大家庭礼法抱着敌视和抵制，但在家乡被通缉而不得不狼狈逃亡回岳家寻求庇护后，妻子难产身亡，撇下一女，他矛盾地留了下来。他兄长的到来，又平添一幕manners的滑稽冲突，这一回他选择站在了唐顿一边。不知不觉，唐顿已经完成了对他的洗礼，到了第三季结束，谁也不会怀疑manners帮助他实现了从“工人阶级”到“贵族”的蜕变。

　　果然，唐顿庄园和它的manners才是永恒的。逝去的东西才是美好的。今天的白领们哪有时间一天换五套衣服，但在被快节奏磨得粗砺的生活里，何妨吞着快熟面仰望一顿可望而不可即的大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