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种美学精神,现实主义是贯注在不同题材、类型、风格电影中的一种价值取向。其实质是通过审美的方式对社会生活本质进行深刻揭示,对历史发展方向进行正确判定,对人性善恶进行真切洞悉。艺术对现实的审美创造不能脱离生活的本质属性,特别是以现实主义美学而命名的艺术作品,对现实生活本质、社会历史发展、人性善恶的判断,必须建立在正确的价值导向之上。
在多样文化语境下传递真善美
不论是作为一种大众文化的娱乐形式,还是文化产业的独特样式,电影在日趋多样化的文化语境中,必须建构正确的文化取向——现实主义精神恰恰是支撑这种价值取向的美学基础。吴天明导演的《百鸟朝凤》里,世代相传的“唢呐王”在传授演奏唢呐的过程中,倾注的不仅是一种艺术技艺,更是一种精神信仰——包涵着他对于人生、理想、社会的多重寄予。男主人公在传统民间艺术的舞台上展现出力挽狂澜的文化雄心,对于观众来说,坚守的技艺是什么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坚守中展示出的那种对独立人格精神的确认以及对中国优秀文化传统的尊奉。可见,现实主义说到底不是对现实的屈从,而是对现实的抗争。这种抗争既包括对现实问题的揭示,也包括对现实负面现象的批判。《心迷宫》看似讲述的是一个发生在中国农村关于“连环怪尸案”的刑侦故事,但在这些波澜与漩涡不断的影像叙述之中,凸现的并不是血腥的暴力,而是当代社会情感关系的裂变。“怪尸案”只是影片所要讲述的人性故事的引语,这种对当今社会家庭伦理问题的真实揭示,为主流电影“植入”了更多的现实社会内容。与此相类似的还有影片《烈日灼心》,创作者在一个杀人案的叙事框架内展开了一个灵魂转化、人性变异的生死故事。那些在烈日光焰下令人炫目的镜头,昭示的是人的内心世界——一个善恶并存、是非混杂的天地。在许多主流电影都将区分善恶是非的边界设定在人物的身份、地位、甚至性别之间的时候,《烈日灼心》却将正邪的界碑设立在人的内心世界,将一种几乎尽善的品格与一种近乎极恶的行为合为一体,这种交汇对立的人性冲突使银幕上映现出异样的现实光彩。
说到现实主义的艺术命题,没有什么能比人的生死更现实的艺术命题。在电影艺术中,除战争、灾难外,最具生死挑战的故事就是人与死神的决战。《滚蛋吧!肿瘤君》取材于生活中一位癌症患者的真实经历,作者在表达对癌症患者的深切关爱之外,为那些勇于与癌症抗争的人献上了一首人道主义的赞歌。我们在此应当正视的是,在人类无法控制的自然力量面前,人为生存所做的一切努力,不论是拼搏、抗拒,还是挣扎,都是人的自我存在精神的展现。不要以为眼泪就是软弱,哭泣就是沮丧,人的正常生理与心理反应不应当排斥在现实主义的电影词典之外。正如《滚蛋吧!肿瘤君》那样,真诚地表现对生命的礼赞是一种对生命价值的弘扬,同样,真实地揭示疾病对生命的吞噬也是一种对生命意义的尊重。
在现实世界中洞察生活本质
固然,我们对以现实生活为表现题材的影片要给予特别的提倡,鼓励艺术家发掘蕴藏在现实生活中的丰富内涵,尽管如此,我们还是不能以题材作为划定现实主义精神的依据。并不是所有以现实生活为题材的影片,都可以称得上是现实主义的作品。我们并不否认现实生活中存在种种恶劣现象,可如果将电影中的生活全描写成永远见不到道德春季的天空,这种以现实题材为内容的影片也未必就是现实主义电影。因为它与那种能从总体上把握社会发展方向的现实主义电影在哲学认知上相差甚远。不论这些影片在电影技艺层面怎样娴熟,都无法遮蔽其在价值取向上的偏颇。我们并不一概反对通过电影艺术去揭示某些现实问题的作品,我们反对的是那种为了某种目的而刻意改变电影的叙事逻辑,将纷繁复杂的现实生活单色化、片面化的创作方法。展现现实的影片可能有某种现实的意义,但未必就是现实主义的作品。因为有时这种展现意味着对现实的退让:它躲避尖锐的现实矛盾,粉饰突出的现实问题。有些电影为了实现商业操作的可行性,不惜改写现实的普遍生存境遇,让一种幻想的逻辑去取代现实的逻辑。按理说,一部主流商业电影应当创造出观众能普遍认同的价值指认对象来体现作品的价值取向。可由于影片刻意制造的矛盾冲突,导致其中的主要角色存在道德与人格上的缺失,观众可能爱看影片中流光溢彩的夜色、时髦华丽的时装、俊男靓女的脸蛋儿,却很难从内心认同里面的主人公。这种在人物心理结构设计上的价值错位,是主流商业电影在文化定位上的致命缺陷。
现实主义电影永远不会告诉你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尾,也不会向你倾诉一个暗无天日的结局。它给你的是对真切人生经历的完整展现,关注的是对芸芸众生现实生活的真实讲述。电影中的现实主义拒绝将电影的观影过程变为一种幻觉化的想象过程,主张观众的自我意识能够抵御电影梦幻机制的催眠作用,也反对将千变万化的现实生活“同质化”,而崇尚对个性化的审美世界的生动展现。我们通常以为残疾人面临的最大问题是如何解决生计的问题,可电影《推拿》向我们展示的残疾人所面对的最大问题却是情感问题。影片让人们了解到他们有与正常人一样、甚至更强烈的情感渴望。这就是《推拿》向我们倾诉的现实故事。我们没有必要刻意拔高影片中那些平凡人的精神品质,如果说我们对电影中这些普通人对精神生活的坦诚追求感到震惊的话,只能说明我们精神境界可能比他们低下。影片里的男人在黑暗的世界里闭目冥想,竭力去抵近心中神往的爱情彼岸,女人则独自在天空下默默地凝视,她要看到的是一个眼睛看不见世界的男人的内心……历史对人是公平的。它不会将什么都给予一个人,也不会将什么都从一个人身上夺走。人生总是悲喜交加,福祸相依,即便是那些上帝的宠儿,也不可能尽享人间的所有恩赐,这就是现实生活的真实本质。
在坚持真实美学中谱写梦想诗篇
几乎每一部电影都具有某种程度、某种层面上的现实意义,但我们不能为此就说每部电影都是现实主义影片。不论是革命历史、魔幻冒险,还是神怪武侠、古代战争,一部影片出品年代的现实语境都会赋予影片不可去除的现实意义。不要以为现实主义就是客观的记录,就是写实,就是生活的复制,现实主义电影中寄予着人们的梦想,未必就比科幻、神话电影逊色。《今天明天》讲述的是居住在北京远郊的外地打工仔的故事,他们因低微的社会地位、窘迫的工作境遇与贫困的物质生活,被媒体称为“蚁族”。他们蜗居在狭窄的民房里,终日为生计奔波。也许他们没有什么改天换地的雄心壮志,但他们身上有的是对自我梦想的不懈坚守:他们怕的不是贫困、劳累,而是在遥遥无期的苦斗中丢失自己的梦想。与《中国合伙人》那种对梦想高歌猛进式的追求相比,《今天明天》对梦想的追求更坚忍甚至苦涩。它们分别是现实梦想的两个不同版本:一个高亢激昂,一个低回沉郁,同样是人生的梦想诗篇。对于后者所处的生活现实,有时不做什么比做什么更重要。只是这种草根一族奔向梦想的道路,有时被我们“高大上”的视觉习惯与思维定式忽略了。
现实主义电影不仅创立了标志性的思想境界,也相应地规范了影像表达方式。不论是意大利的新现实主义还是法国的现实主义,都在影像逼近现实的“渐近线”上向着相同的方向迈进。他们在坚持真实美学的基础上,不反对电影由黑白到彩色的技术进步,不拒绝电影从模拟到数字的升级换代。现实主义精神不是对历史单向度的继承,而是在不断前行中建构着影像的时代丰碑。我们不能够将现实主义美学框定在一个封闭的历史时代,现实主义不是无边的,但它是开放的;现实主义不是混杂的,但它是多样的。
(贾磊磊,作者为中国艺术研究院副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