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美国记者道格拉斯·麦克格林(Douglas McGray)在《外交杂志》(Foreign Policy)上发表题为《日本,国民酷总值》(Japan, Gross National Cool)的文章,他借用国际通用的国民幸福总值(Gross National Happiness)概念,并创造性地代之以“国民酷总值”(Gross National Cool),以阐释日本正在通过文化输出,特别是流行文化的输出重建其世界超级力量。2006年,在时任外相麻生太郎的推动下,“流行文化外交”(Pop Culture Diplomacy)进入日本外务省的字典,成为其对外政策的新内容。这一政策旨在通过漫画、动画、游戏等的大规模对外传播,改善日本的国际形象,吸引他国,尤其是亚洲国家的年轻人,使之熟悉进而喜爱日本。鉴于漫画在其中的基础性地位,该政策又得名“漫画外交”。就在亚洲各国警惕地揣测着“漫画外交”背后的醉翁之意时,在欧洲,一个连环画的传统大国,却早已向“漫画”缴械投降。
自2006年开始,法国就以年均出售漫画1100部,1300万册的业绩,超过美国,跃升为继日本之后世界第二大漫画消费国,漫画的销售额占连环画销售总额的45%。当80%的综合性书店中“法国-比利时连环画”(BD)专柜被“日本漫画”(MANGAS)鲸吞蚕食;当以漫画为蓝本的动画、游戏、角色扮演,及其他衍生产品成为6至35岁人群的共同话题;当4天内165500人蜂拥巴黎东郊,参加欧洲最大的日本流行文化沙龙——“日本文化博览会”(Japan Expo)时,法国名副其实地成为“以漫画为主的日本流行文化对外输出最成功的国家”。我们不禁会问,两个既无地理关联,又无历史牵扯的国家,日本漫画在法国的“疯狂”传播,是不可期的偶然,还是有迹可寻的必然?
一、漫画在法国的传播历史
如果将刊登在《欧洲武士道杂志》(Budo Magazine Europe)上的那几页《武士道光芒记》算上的话,日本漫画在法国的传播要从上世纪60年代末说起。然而直到70年代末,包括齐藤隆夫的《骷髅13》、手冢治虫的《火鸟》、辰巳喜弘的《再见》等名篇在内的日本漫画都只能登载于一些法国爱好者自发编辑的期刊上,而这些期刊大多粗糙、廉价,甚至连杂志都算不上,更奢谈广泛传播。
1978年,根据五十岚优美子的漫画改编的115集同名动画片《小甜甜》(Candy)在法国电视2台播出,受到追捧。4年后,《电视指南》出版社决定借势在12期《小甜甜口袋专刊》(Candy Poche)中连载漫画原著,可以说这是整个八十年代日本漫画凤毛麟角的成功案例之一。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漫画在法国再度沉寂。1987年9月,私有化不久的法国电视1台整合所有动画类节目,推出全新的儿童栏目Club Dorothée。为保证日播供应,除投资制作动画之外,该栏目还大量购进外国动画片,其中就包括众多热门日本动画剧集,《圣斗士星矢》、《七龙珠》、《乱马1/2》等悉数在列。当Club Dorothée于1997年停播时,法国的“漫画一代”已经形成。踏着动画片的精心铺陈,漫画在90年代进入了全新的发展时期。
1988年,Glénat出版社的老板Jean Glénat带着自己经营的法国-比利时连环画前往日本寻找买家,败兴而归。他没有想到的是,一本无意中塞进皮箱的名叫《光明战士阿基拉》(Akira)的漫画改变了他,也改变了日本漫画的命运。1990年同名电影在法国放映后,Jean Glénat决定尝试以分卷出版的方式推出“阿基拉”,日本漫画第一次不再依附于期刊、杂志,而拥有了独立的载体。不仅如此,100余万册的销售业绩也使“阿基拉”被公认为日本漫画在法国大规模传播的开端。此后,Glénat出版社又乘胜追击于1993和1994年相继出版了《七龙珠》和《乱马1/2》,前者以3亿5千万册的销量稳居“世界最受欢迎漫画”的宝座(《丁丁历险记》的全球销量为2亿4千万册),其中仅法国就卖出2千万册。直至今天,Jean Glénat仍被认为是法国出版界的一个传奇。在其带领下,这一时期,很多法国传统连环画出版社纷纷转型投身漫画市场,而以《动漫天地》(Animeland)为代表的一批原本在小范围流行的非正式期刊也逐渐正规化,晋升为专业漫画杂志,进入销售渠道,成为漫画传播以及漫画专题研究和交流的重要阵地。
90年代后半期,日本漫画在法国的出版虽以每年30—50部的速度稳步增长,但直到2000年,仍未超过300部/年,法国传统连环画界更是对这一常以“色情+暴力”为噱头的舶来品不屑一顾。进入21世纪,日本漫画真正开始了对法国市场的攻城略地,新书出版量从2002年的377部,到2004年的614部,再到2006年的1100部,其市场份额(漫画在新出版连环画中的比例)也从25%(2002年)激升至44%(2006年)。相应地,几乎所有的成名作品都已在法翻译出版,出版社于是将目光转向日本正在推出的漫画新作上,法国与日本的“漫画时差”随之宣告结束。与此同时,继2003年首次将“最佳剧本奖”授予一部日本漫画之后,法国乃至欧洲最权威的连环画盛会——昂古莱姆国际连环画节于2006年将“最佳作品奖”颁给了水木茂的《我的仁慈阿嬷》(NonNonBâ),则正式标志着漫画在法国业界最终得到承认。
二、漫画在法国快速传播的原因
当人们发现,每出售三本连环画就会有一本是日本漫画时,漫画的扩张已经从单纯出版产业层面的问题上升至文化和社会的高度。诚然,从形式上讲,漫画拥有传统法国-比利时连环画无法比拟的优势,如开本更小,便于携带;装祯简单,售价便宜;版面分割灵活,页数更多,容量更大;工业化生产,出版速度更快(漫画平均2个月一集,连环画一般需要一年时间),以及经历日本市场的洗礼,出版社商业风险大幅降低等。然而,作为外来文化产品,漫画所以能如此快速、大规模地占领法国原本固若金汤的连环画市场,还有着更为深刻的外在和内在原因:
其一,电视动画片为漫画的传播培育起成熟的市场。与亚洲国家先漫画后动画,或漫画与动画同期进行的次序不同,法国和欧洲一些国家的漫画读者首先来自动画观众。在Club Dorothée停播之后,那些当年5岁、10岁、15岁的儿童与少年(现在小于35岁的人群),将对动画人物意犹未尽的感情加倍投注在漫画上。他们以对漫画的忠实将自己区别于父辈,同时通过各种方式,如漫画杂志、漫画俱乐部、漫画博览会等反复描红着对独特童年的共同记忆,而他们中已为人父母者,则更义无反顾地成为引领孩子走近漫画世界的启蒙老师。漫画对他们来说,不仅是娱乐,更是生活方式,甚至事关“个人身份认同”。他们骄傲地将自己称为“Dorothée一代”。一位在巴黎Epitanime动漫俱乐部做志愿者的29岁女孩坦言“我知道我们可能太孩子气,但也许Dorothée一代永远也长不大吧。”
其二,漫画内容兼具东西方文化两种特质。日本是最西化的亚洲国家,其文化中的两面性构成漫画在西方传播的先天优势。一方面,漫画的思维大量借鉴美国电影和动画的经验,摒弃传统连环画中通常使用的文学化的语言和图画,代之以更具现场感、冲击力的画面,弱化背景描绘,突出人物本身,情绪呼之欲出,对于受美国文化熏陶成长起来的西方年轻一代,更为亲近和易于接受。另一方面,漫画中又无处不渗透着与西方文化截然不同的东方哲学,令东方文化情结强烈的法国人感到格外神秘而心向往之:1、崇尚激发内在潜能,而不仅依靠外在能力(例如《圣斗士星矢》中圣斗士们对于小宇宙的呼唤使黄金盔甲也黯然失色);2、宣扬万物有灵,提倡人与自然的和谐,而不强调其对立;3、认为善恶都是相对的,有条件的,可以互相转化,反对非此即彼的善恶二元论,从而突出人性的复杂,故事更为真实和富于戏剧性。
三、“漫画外交”在法国
如果没有麻生太郎,漫画或许永远都只能是“小人书”的一种。这位在机场候机时都手捧漫画《蔷薇少女》的超级漫画首相,又得绰号“蔷薇麻生”。他曾多次以美国漫画《大力水手》和日本漫画《机器猫》为例,表示前者让日本人看到美国人可亲的一面,而后者则让亚洲人认识到日本人的友好和可爱。他将漫画提升到国家“软实力”的高度,希望借此实现外交官们无法完成的使命。在其推动下,“国际漫画节”、“世界Cosplay峰会”在日本相继举行,此外日本政府还任命了“漫画大使”、“可爱大使”(Ambassadeur Kawaii)等,并计划斥资9000万欧元建立一个流行文化博物馆。然而,与日本国内如火如荼的“漫画外交”配套行动相比,这一政策在法国的推进显得格外低调和谨慎,在其“有所为”与“有所不为”中,日本政府小心翼翼地处理着三方面的关系,意在稳中求胜。
首先,漫画与日本文化。长久以来,一个奇怪的现象是以漫画为代表的日本流行文化在法国的传播不仅受到法国正统主义,尤其是左派人士的抨击,也受到日本官方的限制。前者认为漫画的色情暴力,和为了取悦读者而无所不用其极严重地毒害了法国青少年的思想;而后者则深恐漫画所象征的“俗”文化玷污了法国人心目中的日本文化形象,即以禅学、茶道、围棋、能剧,以及相扑等为代表的“雅”文化。而今,日本人民想开了。因为事实证明,漫画完全可与高雅文化共处一室,甚至走得更远。“日本文化博览会”(Japan Expo)上,动漫专区、角色扮演、时尚展示、J-Pop、J-Roch音乐会与茶道、插花、跆拳道、柔道、武术、围棋等平分秋色,受众也从单纯的动漫迷扩展到日本文化的爱好者,乃至单纯的好奇者。与此同时,一些富含知识性,更有品味的作品也正在改变日本漫画的传统形象。2004年出版的漫画《品酒师》(Les Gouttes de Dieu)就将翔实的辨酒、品酒知识巧妙融入情节之中,被认为是“世界上最权威的关于酒的书籍” ,并获得“2009年美食世界烹饪书籍大奖”,在法国尤受青睐。据悉,法国波尔多地区的一些知名酒庄已在酒窖内开辟专门的区域存放书中提及的葡萄酒,并注明“《品酒师》特别推荐”。
其次,官方参与与民间行为。“日本文化博览会”(Japan Expo)、“日本文化小博览会”(Chibi Japan Expo)、Epitamine动漫俱乐部等民间组织和活动是日本流行文化在法国传播的重要途径,并随着漫画的普及得到迅速发展。从1999年的3000人,到2009年的165500人,十年间“日本文化博览会”的参观人数翻了55倍。与这种飞跃相比,日本政府的谨小慎微令活动负责人,29岁的法国人托马斯·希尔代(Thomas Sirdey)记忆犹新,“2003年日本驻法国使馆文化参赞就来找我,表示‘我们应该一起做点事情’,此后的五年他们一直在进行各种调研,直到2007年我才第一次见到了日本大使”。2008年,日本驻法国大使在“日法建交150周年”框架内为博览会举办了一个100人的小型招待会。2009年,日本政府首次通过一个旨在对外推广日本文化娱乐产品的机构CoFesta资助部分艺术家和企业参加博览会。对当地民间活动的有限参与,意在最大限度地弱化官方色彩,以确保其继续在自由的氛围中健康发展,但这并不意味着“漫画外交”在法国无所作为。2009年7月,位于巴黎的日本文化会馆举办了首届“日本流行文化节”(Japan Pop Culture Festival),三位日本新近任命的“可爱大使”(代表流行风尚的日本少女)首次亮相。此外,日本外交部还委派了“漫画外交”的始创者之一Takamasa Sakurai作为流行文化特使到法,为日本外交官们面授机宜,传授“漫画外交”的技巧。
第三,喜爱漫画与喜欢日本。喜爱漫画是否意味着喜欢日本?漫画在亚洲,特别是中国和韩国的传播经验告诉人们,答案并非肯定。然而,22%的法国漫画读者正在阅读日文原版漫画;几乎所有参加Glénat出版社组织的“漫画课堂”的年轻人都在向往着东京而不是纽约,毋庸置疑,喜爱漫画就已经迈出了走近日本的第一步。正如Takamasa Sakurai所说,“漫画对日本的旅游、经济、外交都会产生积极意义,而这一外交政策的目的就是取悦他国。”日本政府清楚地认识到,漫画不能代表日本文化的全部,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可能是对日本文化的背叛,但这并不重要,因为漫画向各国的年轻人打开了通向日本的大门——而年轻人正是日本政府最为珍视和急于争取的人群。从这个角度来讲,“漫画外交”,选择漫画显然比选择相扑或禅学更有意义。(2009年11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