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春节,伴随着回乡过年的急切脚步,有关城乡中国的探讨尤为激烈。在城镇化加速推进的当代中国,在社会转型的当下,这样的注视,还将持续下去。从《一个农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到“上海女孩因男方家晚饭难吃分手”,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乡村图景。在脱贫攻坚进入冲刺阶段的今天,我们需要更深入地观察乡村。因为走近,所以了解;因有了解,才有理解。今天,我们编发一组文章,既有评论员的见闻与思考,也有读者的主动投稿。希望抛砖引玉,一起共同关注乡村的未来。
——编者
以社会进步破除身份迷失
李拯
这个春节,一位上海女孩的发帖引发广泛讨论。这位女孩随江西籍男友回农村过年,因无法忍受男友家一顿晚餐而决定与其分手,并迅速返沪。帖子的内容是否真实尚待核实,但类似的事情确实曾有发生。这在春节团圆期间,瞬间戳中了无数人的情感神经。
城市与乡村的差距,婚姻与家境的关系,阶层固化与社会流动的辩论,“孔雀女”与“凤凰男”的标签……一时间讨论纷纷,反映出复杂多元的价值图谱。这位女孩的冲动决定可能有欠考虑,但要尊重她个人的择偶权利,也要理解她的心理反应。而仅凭一桌饭菜就给故事的男主角贴上“凤凰男”的标签,也有失武断。如果实有其事,故事的男女主角可能都有情非得已的隐衷,舆论不应该去消费个体的苦衷,而应该透视由此折射出的深层问题。
事实上,这样的纠结,是一方已经接受对方在城市的独立存在、却无法容忍或者接受对方在农村的家庭出身。这就像《红与黑》的女主人公,当她把于连当做一个特立独行的个人,就心怀一种“伟大和勇敢”的浪漫主义感情,但是一旦她想到于连只是木匠的儿子,就马上为自己的情感付出羞愧难当。这其实反映出农村大学生向上流动的两个向度:他们确实通过高考实现了个体命运的改变,但即便如此,一些人仍然用“农村出身”的有色眼镜看待他们。也就是说,农村大学生在改变个体命运之后,还需要在城市完成社会身份与社会关系的重建。而后者,是一个更加艰巨的任务。
因此,这不仅仅是城乡差距的问题,而是农村大学生在向上流动之后,如何去重新构建自己的社会身份的问题。人既有个体性,也有社会性;既是天地之间独立的个体,也是嵌入社会网络的一个节点。人的命运改变,既需要个体意义的向上流动,也需要社会层面的整体提升。换言之,当人们为缩小城乡差距而奋力、不断呼吁打开社会流动大门的同时,也应该致力于建设更加公平合理的利益分配机制,提升社会各个阶层的整体福祉。《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落实发展新理念加快农业现代化实现全面小康目标的若干意见》提出,始终把解决好“三农”问题作为全党工作重中之重,坚持强农惠农富农政策不减弱,推进农村全面小康建设不松劲。任何时候都不能忽视农业、忘记农民、淡漠农村,其用意正在于此。
从网帖事件发生以来的舆情走势看,群体与群体、阶层与阶层、城市与乡村之间,也释放出了更多的善意。一位上海女孩表示“网帖放大了上海姑娘的矫情”,一位江西女孩也发帖畅想“农村有能力滋养年轻人的爱情”,来自民间自发的声音,表达着城市与农村相互的善意。更有事件的男主角在微博上声明,决定留在江西创业,用实际行动去弥合城乡之间的差距。可以说,这次事件带来的不是撕裂而是理解,不是隔阂而是共识。
有了这份善意,有了更多人的努力,城乡之间的差距、阶层之间的隔阂将会逐步缩小,农村大学生将逐步走出身份迷失,在城乡对视中寻找到前行的力量。
莫为乡“愁”遮望眼
徐立星
感受着“小楼一夜听春雨”的宁静,聆听着家人上下楼梯的脚步声,还没享受够假日的温馨,就将离别这块生我养我的土地。
这些天里,在这个国家,和我一样返乡的人不知凡几。互联网上,微信朋友圈里,大家从不同的角度描述着自己的故乡,既有“千里来寻故地,旧貌换新颜”的喜悦,也有“只有农村没有乡村,只有哀愁没有乡愁”的叹息。
毫无疑问,今天的中国农村正在经历着历史上最大的变迁。时代的洪流过处,有物是人非的怀旧,有日新月异的欣喜,只是“距离产生美”,前者更容易勾起人们的乡愁,所以才在人心中留下更加深刻的印象。
每个人的故乡有着不同的发展轨迹,但总体而言,故乡的变化,更多的是向着文明、现代迈进。曾几何时,每到春节,我也常担心城市同学提出要来家里看看。毕竟,破烂的土路、名副其实的“茅厕”,受污染的水系、植表遭到破坏的荒山,总是难掩生活的层次。乡村公路是村民集资修建,因超载无人管而破烂不堪。农民进城卖东西要摆地摊“打游击”。甚至有同学因交不起学费而被“勒令”回家,连课桌椅也需自买。公共服务供给的不足、城乡公共服务的不平等,成了制约乡村发展的瓶颈。
但如今,仅仅是一二十年过去,在我的家乡浙江金华,政府投资的柏油马路可直达农贸批发市场,更有电商致富,引发效仿。农村绿化建设、路灯照明、排污管道等基础设施和城市几无差别。政府主导下,村里老年食堂居家养老一顿饭有荤有素才一块钱。而除了物质层面的均衡发展外,乡土文化、道德人心的修复显得尤为动人。这几年,宗祠古建、名人故居的修缮,婺剧下乡、乡村年画博物馆等,延续着乡曲的文脉,浸润着道德人心。有人出去读书的家庭都会帮下一代成长,做生意的也时常回馈桑梓,资助养老民生。至于嫁娶,一般都不慕富贵,而尤重道德人品。这里面既有古风余韵,也有着经济发展后人心的回归。
不可否认,在全国许多地方,农村空心化、贫困的代际传递等问题客观存在。但从我家乡这些年来的变化看,由经济发展、生态改善,到文化重建、人心重塑,乡土确有着其自我发展和修复的文化基因。只要在政府的规划和带动下,更多地将这种“自发”变为“自觉”,把乡“愁”变成建设故乡的行动,相信未来,“望得见山、看得到水、记得住乡愁”将是“朋友圈”里的主流叙事。
让人生之根扎在乡土里
毕文俊
过年与父亲一起回到老家——湖北黄冈大别山区的那个小山村。在我生长于斯的地方,已没有我家的老宅。那座建于上世纪70年代初的土砖房,在几年前的某个雨夜轰然坍塌。这在村里不是个例。村子的“空心化”,从某个侧面,印证了最近网上流行的许多农村凋敝的“乡村吐槽”。
但是,仅仅这样观察中国乡村,就够了吗?全面吗?
中国乡村的现实,是历史形成的。对于几辈贫农的家庭来说,下一代进城就意味着希望,而上大学、进城市,不可避免地与“凋敝”的乡村构成一个硬币的两面。父母一辈,读书最多的也就上学9年,到了下一辈堂兄弟姐妹10人,有3人研究生毕业或在读,4人大学本科毕业或在读,10个人基本上都要进城或已经进城。如果乡村的“繁荣”必须建立在“人不离土”的基础上,那是对农村不公、对农家子弟不公,更非社会进步使然。
当然,“农二代”进城的路“道阻且长”,所面临的种种不适,是“情怀弥平不了的鸿沟”。但反过来看,“难以融入”,也意味着“农二代”的根深深扎在乡村的泥土里。这是一种人生的磨砺,更应当看做是一种人生的加持。它让我们,也让中国乡村更有一种坚强的韧性。
表面上看,现代化的大潮冲击了传统乡村社会。但是,一年一度过大年,以其不变的节律、传统的方式呼喊着四散在外的游子,也昭示着中国乡村所拥有的强大精神力量。家的文化、乡的眷恋、礼的传承,人间的情味、美食的滋味、年俗的风味,都汇聚在此。几乎每一个中国人,都是在乡村的哺育下不断成长起来,不断在它的催促下踏上征途,又不断在它的召唤下回到故土。乡村,始终是中国人的出发点、歇脚处和目的地。
不要只是用冷眼去看我们的父老乡亲。如果我们以一个农家子弟的身份,深入乡村日常,看看父母长辈、兄弟朋辈的人生,我们的观察也就会增添一分人间的烟火气。我的父辈都五六十岁了,仍然在从事体力劳动。我的平辈,过着与同龄人差不多的平凡生活,读书就业、买房买车、结婚生子。本本分分赚票子,实实在在过日子,欢欢喜喜包饺子,心心念念盼着远方将要回家的孩子……这就是中国每一个普普通通家庭拥有的人生滋味。因其平凡而更持久,因其真实,而为每个走向远方孩子的根之所系。
年在,中国乡村就在;根在,未来的希望就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