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文化之死”,2007年11月27日,美国《时代》周刊(欧洲版)的封面以此命题!
毫无先兆,无端一支冷箭射来,不知又是谁触动了美国人的哪根神经。稍稍定下心神的法国各大媒体纷纷以《不,法国文化没有死》(费加罗报)、《法国文化真的死了吗?》(解放报)、《美国人眼中的法国衰落》(世界报)等为题做出回应。一场论战乍看得人心惊胆寒,“死”与“不死”谁来定论,美国人凭据何在,法国人又作怎样反击,细细品来,才看出些许端倪。
一、法国文化死了
与其说这是一篇文章,倒不如说更像是一份医生的诊断书。作者在肯定了法国国内文化的一片繁荣景象之后,迅速指出在国际文化舞台上越来越少地听到法国的声音,原来这个“死”并非泛指法国文化的存在,而特指其国际影响力式微。他列举症状如下:
法国文学的黄金时代一去不返,莫里哀、雨果、巴尔扎克、普鲁斯特、萨特、马尔罗之后,继者寥寥,每年出口美国的法国小说只有12本左右,而在法国图书市场上英文翻译小说却占到30%;法国每年生产电影200部,居欧洲之冠,但一半的国内市场却被美国影片垄断;巴黎现代艺术之都的称号已经悄然让予纽约和伦敦,法国现代艺术品销售仅占全球市场总额的8%,而美国则占到50%,全球排名前十的造型艺术家中,美国、德国分占4人,法国无一人入选;古典音乐自德彪西、拉威尔后,无人再出其右,流行乐界更是英美乐手一统天下……
这一连串冷酷的数字后边,法国文化这末路老者的形象跃然眼前,难怪《费加罗报》惊呼“一个国际巨星死了,快快拿出丧服,准备出席葬礼”。而此刻,作者又聪明地在文章中着重强调了法国政府对于文化的巨大投入:占国民生产总值1.5%的文化事务预算;文化部11200名雇员的庞大编制;20%票房收入重新投入制作的法国电影扶植政策;法国音乐占电台全部播出时间40%的强制配额;季节性艺术工作者的特殊社会保障制度;政府在海外资助的148个文化团体、26个研究中心和176个考古计划;以及法国通过电影推广署、国家出版局、博物馆推广署等机构,以国家名义对艺术家及其作品进行集体海外推广的政策等等,让读者不能不产生这样的疑问:政府如此慷慨投入,法国文化的海外推广何以落得如此境地?
在《时代》周刊看来,法国文化对外推广的阻碍首先来自语言,法语如今只是世界第十二大语言,而国际主要文化评论和宣传机构也均已转而落户美国和英国,对艺术家来说扬名立万的起点不再是巴黎,而是纽约,是伦敦。其次,国家巨额资金投入阻碍私人资本进入文化领域,而国家文化保护政策又削弱了艺术家的自主竞争意识和能力。第三,过分强调民族性、抽象化和理论化,使法国文学作品不再适应国际市场。
可喜的是,在文章的最后,我们看到法国文化的“走出去”似乎并非无药可救,美国大夫也好心地给出了一剂起死回生之方,主要包括促进文化民主化;减少政府干预,鼓励私人资本进入文化领域;改变思维方式,正视文化的市场化趋势;以及针对法国日益增多的移民,融合各种异质文化,重新锻造法国的多元文化,以使其重焕生机。
二、法国文化真的死了吗?
面对美国人的危言耸听,法国人似乎早已习以为常,也许正如他们所说,“每隔四五年,美国人的反法热情就会高涨一次!”。尽管如此,各大媒体还是收集了大量论据,以证明法国文化仍不可小觑的国际存在,而隐藏其后正是法美两种文化理念之间的又一次短兵相接。
1、文化不等同于娱乐
在《时代》周刊文章中,不止一次将文化与娱乐,甚至与美食、时尚混为一谈。美法对于文化的概念之争由来已久,类似情况恐怕时有发生,以至于崇尚文化纯粹论的法国人已不屑于就此与之争辩。但在他们看来,高雅艺术与大众消费娱乐始终有云泥之别,正如同皮亚芙(Edith PIAF法国流行歌手)、特吕弗(Francois TRUFFAUT“新浪潮”电影导演)不可与莫奈、普鲁斯特相提并论。当《时代》周刊仅凭小说、电影、流行音乐、现代艺术品的海外市场份额就定论法国文化之死时,法国驻美国大使馆文化参赞李斯帕尔(Kareen RISPAL)不得不列举如下事实:今年七月,林肯艺术中心出资140万美元邀请法兰西喜剧院参加其夏季艺术节开幕式;法国作曲大师布莱兹(Pierre BOULEZ)、钢琴家艾玛尔(Pierre-Laurent AIMARD)和女歌唱家德塞(Natalie DESSAY)为美国观众带来了秋季最重要的三场演出;原巴黎歌剧院总经理莫提埃(Gérard MORTIER)即将担任纽约市立剧院艺术总监;法国指挥家卡鲁伊(Fayçal KAROUI)也已准备执掌纽约城市芭蕾舞团;而法国今年在美国举办的各类艺术节则超过了一百个。
2、文化不等同于文化产品
法国人认为,可以瞬间收获利润的是文化产品,而不是艺术作品;同样,界定文化兴衰的,不是一个星期的票房收入,而是一个国家十年、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文化积淀对本国和世界所产生的影响。如果真如《时代》所说,英国当红艺术家赫斯特(Damien HIRST)的作品平均售价18万美元,而法国现代艺术的翘楚贡巴(Robert COMBAS)每幅作品不过7500美元,就证明了法国现代艺术的衰败,那又如何解释生前一文不名的凡高,在死后几十年反而成了拍卖行的宠儿呢?!法国人自信萨特、马尔罗的思想在今天仍然和他们的名字一样有分量,因为他们知道艺术家的价值需要经过时间的洗礼才能逐渐显现,而伟大的艺术家之所以伟大,就在于他们的影响力将大大超越他们所处的时代。由此看来,以文化产品的出口利润来判定一国文化影响力的美国逻辑似乎太过粗糙。
三、由“法国文化之死”想到的
“法国文化之死”,也许我们已经不需要再执着于这个有点哗众取宠的论题,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法国的文化都还生机勃勃地存在着,在国内,也在海外。然而,令我们感兴趣的是作为美国最重要的平面媒体之一,《时代》周刊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抛出这样一篇明显会遭到法国读者口诛笔伐的文章?如果将这场论战仅仅看作法美两种文化模式的又一次碰撞,恐怕有点简单。若将这篇文章放到法国新政府上台,新政策不断出炉,一系列改革纷纷上马的大背景下,美国人的用心良苦也许会变得更为清晰。
1、打破法国文化模式坚冰
法国执著于“文化例外”和“文化多样性”的理念令美国人吃尽苦头。法国政府对电影、音像等文化产业的资金支持和政策保护,对于走完全市场化道路的美国人来说,就意味着不公平竞争。尽管文章中言之凿凿美国电影占据法国本土市场50%,但近年来法国电影国内占有率的不断攀升已经对好莱坞霸权造成了不小的撼动;也许法国歌手在海外的知名度远逊于英美歌手,但据统计法国国内唱片销售的三分之二出自法国歌手,而这一数字甚至高于英国歌手作品在本土唱片销量中所占的比例。如何打破这块国家保护的坚冰,也许从心理防线入手是最简单也是最安全的方式。新政府上台后,一系列改革措施的推出,令法国社会产生不小的震荡,公众心理也在这种期望和忧虑之间摇摆,此时从令法国人最为骄傲的文化角度抛出这样一篇令人胆寒的文章,无异于在这个冬天给法国人再泼上一盆冷水,无论其论点是否正确,都必然在人们心中投下一层阴影,从而被迫重新审视法国文化政策。
2、植入美国文化模式的又一次尝试
文化保护也好,自由竞争也罢,这种矛盾说到底还是两种文化模式的矛盾。美国从未放弃将法国纳入美国文化体系的企图。新任法国总统萨科奇似乎对美国的好感远远大于他的前任,在访美期间,甚至特别提到“相信美国与法国的理念将注定光耀世界”。《时代》周刊便适时地向新总统呈上了这份文化改革建议。乍看上去,这几点建议无非是萨科奇总统一直坚持的文化民主化;减少政府投入,鼓励吸引私人资本;发展文化产业等等,最多也不过是有投其所好之嫌,但仔细看来,就会发现在建议的最后,作者借法国日益凸现的移民问题,提出多种族异质文化的大融合,建立多元文化才是法国文化复兴的最终出路,而这却恰恰是传统美国文化体系的根本所在。
四、启示
现在谈这篇文章在法国文化界即将产生的影响还为时尚早,但撇开文章中不合逻辑的牵强附会,它所指出的法国文化在走出去的过程中所面临的诸多困境和法美这两种具有代表性的文化模式在不同背景下的不同表现应该会给我们一些启示。
1、文化走出去是分层次的
正如《时代》周刊文章所述,在法国人那里,文化是分层次的,即高雅文化和大众消费文化。法国文化在走出去的过程中,所遇到的障碍主要体现在休闲类图书出版、流行音乐、电影等大众消费文化层面,而这一层面的文化已经基本实现产业化、市场化运作,也正是美国文化模式游刃有余的主要阵地。与此同时,法国在高雅艺术、前卫现代艺术等领域的地位却并未被撼动,相反依靠政府为艺术家提供的优越的创作环境和一系列保护艺术创造力的政策措施,不仅像巴黎歌剧院、法兰西喜剧院、卢浮宫、凡尔赛这样的老牌大型文化机构的艺术水准得到了保障,品牌效力不断加强,而且吸引和培养了大批年轻艺术家和艺术团体,国内创作呈繁盛态势,国际影响力也在欧洲各国中保持领先。可见,针对不同层次的文化走出去,应当采取不同的措施加以鼓励和推动。
2、重视语言在文化走出去中的作用
语言作为交流的必要工具,在文化走出去的过程中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应该承认,美国文化之所以能够称霸世界,在很大程度上有赖于英语的普及,而英美联盟的形成又从精神上将新旧大陆连为一片。如文中所述,现今连德国人都加入了英语文化体系的行列,随着法语地位无可争辩的衰落,法国人和法国文化的传播势必要为此付出代价。语言是国际文化交流与合作的重要载体。因此,在对外文化传播中,一方面,要加强翻译水平,实现信息完整准确的传递,将本国文化更好地介绍到外国,另一方面,也要有意识地让外国人在了解本国文化的过程中产生对本国语言的兴趣,并在学习语言的同时加深对文化的认识,形成良好互动。
3、培养优秀艺术家带动文化走出去
如果说文化的国内繁荣可以以演出场次、观众人数、团体数量、票房收入等等不同的数字为依据,那么文化的走出去则更多地以一个个艺术家的名字和他们的作品为标尺。也许是因为西方文化更为崇尚个人价值,也许是因为人恰恰是观众最容易接受和记忆的,我们不难发现,一个指挥的光芒可以照亮整个乐团,而某个人的作品可能就代表了一个时代。文化走出去,要从外国观众易于接受的角度出发,着力打造和推出可以代表本国各领域最高成就的大师级人物,以人带团,以人带派,使本国文化更为稳健,更有的放矢的走出去。(2007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