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亚是伟大的”,这一结论从孩童时代起便深深植根于我们的知识体系中,但如同西方文学界的诸多名家一样,莎士比亚与他的著作其实远非每一位中国人都能有较为深入的了解。连英国人也坦言,人人都会说“to be or not to be”(“生存还是毁灭”),但不是人人都曾通读《哈姆雷特》。在中国,凡是与《哈姆雷特》相关的演出,票房成绩总能比较乐观,因为不乏一批家长会带领孩子走入剧场“领略经典”。但另一方面,如果向中国大众哪怕是知识分子群体追问,在当今时代莎剧的魅力与价值是什么,恐怕很多人并未认真思考过。
对于今天的创作者而言,“迷失于莎剧”是容易落入的怪圈。一方面,莎剧台词大量使用譬喻等修辞手法,甚至曲折回环、不无啰嗦的句段也不少,这使创作者很容易滑入对莎剧具体细节的耽溺之中。另一方面,莎剧又大多体量可观,剧情复杂,人物众多,场景纷繁,理解起来确是挑战;加之400多年来,莎剧经由古今中外无数学者、创作者研究、演绎,被层垒叠加上的各式解读也愈发丰富。创作者如果没有过人的见识,解读莎剧很难独辟蹊径,即便是借鉴、沿袭先人的解读,怕也要经历一番犹疑难决、忍痛割爱的抉择。在这种情况下,确有一些国内外创作者对于“到底如何理解莎剧”这一关键问题,不仅没有真正想清楚,甚至也未必真正重视,以致他们排出的莎剧常常是混沌一片,观众如堕云中。如果创作者自己都“迷失于莎剧”,那么对莎剧了解本就相对有限的读者、观众,自然也就失去了体味莎剧精粹的可能。
正在北、上、广三地演出的立陶宛OKT剧院版《哈姆雷特》,一票难求,它代表了“莎剧解构作品”。该剧创作者将原著发生于丹麦城堡的故事移植至剧场的化妆间,用后现代的视听语汇将“王子复仇记”的剧情重绘为一幅想象诡谲、寓意深远的舞台奇景。它着重凸显了原著“暴力性”的内在主题,将观众带入了他们从未见过的《哈姆雷特》世界。更令人赞叹之处在于,创作者大刀阔斧地完成了如上的二度创作,使用的却仍是未增添改写一字的原著文本,一切的解构全依赖于对原著的删减、移位。正所谓“一千个观众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OKT剧院版《哈姆雷特》,乃至与其异曲同工、曾在天津演出的德国邵宾纳剧院版《哈姆雷特》等“莎剧解构作品”,向中国创作者与观众昭示了莎剧在新时代的生机:提取创作者眼中莎剧的主旨或精华,将解构后的莎剧元素作为文本或舞台再创作的素材,创作出既植根莎剧又超越莎剧的全新戏剧作品,使莎剧绽放出连接古今的艺术魅力——能够成功达成如此境界的创作者,无疑配得上观众的褒奖。
当然,肯定优秀的解构作品,不意味着忠实于原著、相对写实地演绎,就低人一等。此次英国国家剧院现场播映的《奥赛罗》,就用“老老实实讲故事”的方式,既证明了莎翁的伟大,又证明了该剧创作者的优秀。该剧虽将原著中的军营从莎翁时代转换至现代,但除此外仍基本遵照原著,真实地复现了情节,仅对原著边角做了无伤大体的删改。当然,将原著拉入如今的时代,并不是此版《奥赛罗》成功的主要原因。创作者对于“能从原著中得到什么”“想让如今的观众看到原著的什么”这些问题了然于胸,并成功付诸实践,这才是真正叩动观众心弦的原因。创作者着力凸显了《奥赛罗》中两位男主人公奥赛罗与伊阿古之间的“暗战”,在演员的出色演绎下,借由现代军营这样一处散发男性荷尔蒙的场域,生动形象、浓墨重彩地展现出男人间的妒忌、阴谋、冲动,将会给他们身边的人带来何等惊心的结局,使得观众在再一次观看《奥赛罗》这一家喻户晓的莎剧时,不仅没有生出老调重弹的厌倦,而且在内心深处被激发出了未曾有过的情感共鸣。此版《奥赛罗》所带来的跌宕起伏、酣畅淋漓的观演体验,也让观众得以发现:莎剧永垂青史的秘密其实大道至简——这些故事,本身就真的非常精彩。
历经400多年沧桑巨变,当今国内外文艺作品的内容与风格已与莎剧不同,但正因如此,莎剧才愈发闪耀出光辉。综观莎剧的人物与故事,我们会发现莎翁关注的都是人类最本源、最核心、最极致的情感与命运,而且他通过跌宕起伏的剧情,荡气回肠的文辞,将这些情感与命运描绘、渲染至了极点。莎剧中的人与事,都是大写的。而如今,当我们面对人物纠结琐碎、剧情七突八拐的文艺作品时,会愈加发觉莎剧的“大”,相对于当下一些文艺作品的“小”,是多么具有濯污扬清的奇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