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1月，全球金融危机在实体经济中的影响逐步显现。继日本承认其经济经过连续两个季度下滑陷入衰退后，欧元区进入其诞生以来的首个衰退期，而美国多项经济指标的恶化程度也创下30年之最，濒临衰退边缘。“救市”呼声不绝于耳，“振兴计划”频频抛出，就在11月15日，二十国集团“金融市场和世界经济峰会”在美国首都华盛顿举行的第二天，一场“欧洲文化峰会”在法国南部城市阿维尼翁平静地召开。应法国的邀请，来自欧盟15国的250名文化、传媒和经济界人士，围绕“文化，经济增长要素”这一主题，就文化对经济发展的推动作用;协调艺术创作自由与市场运作规律之间的关系;在促进艺术创作中，欧盟、国家和地区的角色如何衔接;文化多样性在经济欠发达国家可持续发展中所发挥的作用，以及合理利用数字技术促进艺术创作与传播等问题进行了为期三天的研讨。在经济领域人人自危，前途未卜的今天，一向主张“文化例外”的法国如此张扬地将文化与经济相提并论，一方面，是基于危机下法国文化的生存状态，另一方面，则预示了法国文化在新形势下发展思路的调整与转变。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自上世纪中叶，历次金融危机无一例外地会传导到实体经济领域，与之相伴，文化从未幸免。尽管，根据有关部门10月份统计显示，法国人文化消费水平依旧平稳，甚至有所上升。但截至目前，此次危机对法国文化的冲击在某些方面已初现端倪：如由于原定赞助撤资，部分博物馆、剧院计划内项目被迫取消;艺术品拍卖价格下降，流拍数量上升等。根据以往经验，人们对未来几年的预期同样不太乐观，随着国家、企业资金投入缩减和观众消费能力的逐渐降低，各类艺术节对来年光景忧心忡忡;银行借贷条件更为苛刻，利息大幅上涨，文化企业资金短缺在所难免;而艺术品市场将在两年内持续低迷更是在各画廊的预料之内。然而，历史又总会有所不同。近年来法国文化已经并正在经历的一系列挑战，在危机背景下愈发突出，同时也使其在本次危机中的处境变得更为复杂和特殊。
一、危机中的法国文化
1、文化依赖社会资本程度加深
长久以来，法国文化如阳春白雪，是国家的事业，不容铜臭染指，而社会资本在文化中的比重也成为法国文化与美国文化模式最明显的区别。随着2003年《赞助法》的实施，越来越多的企业参与赞助文化，并逐渐成为法国文化事业最重要的资金来源之一。2005年，法国还只有6500家企业参与文化赞助，且大多是200人以上的大中型企业。2008年，20人以上赞助文化的企业已有10800家。2000年，企业赞助文化金额仅2亿欧元，而2008年则达到了10亿欧元，占社会赞助总支出(25亿欧元)的39%，远高于其他如慈善(32%)、环境保护(15%)、科研(9%)和体育(5%)等。一方面，文化项目越来越多，规模越来越大，国家投入难以满足，寻找社会赞助逐渐成为文化机构的自觉行为;另一方面，在国家税收优惠政策的鼓励下，企业希望通过赞助文化实现其提升自身形象、搭建公关平台、增强员工凝聚力等多种目的，加入“公民企业(Entreprises citoyennes)”的行列。从凡尔赛宫镜厅修复工程(芬奇Vinci公司赞助)，到卢浮宫以1100万欧元收购安格尔的名画《奥尔良公爵》(AXA保险公司赞助)，再到2008年最火爆的展览《毕加索与大师们》(路易威登LVMH集团赞助)，一系列成功案例无不揭示着“像美国模式学习，法国的文化赞助应该走得更远”。
然而，美国文化却在此时迎来了40年来最冷的冬天。一周内，百老汇四家剧院宣布暂停营业，其他剧院圣诞演出场次减少，一些筹备剧目纷纷搁浅。如果说剧院尚可依靠圣诞、新年演出季勉强为生的话，那么博物馆则已经到了砸锅卖铁的境地。洛杉矶当代艺术博物馆(MOCA)受金融危机所累，原有的3600万美元资产，缩水为700万美元，而其债务却高达2100万美元，这座有“洛杉矶现代性标志”之称的博物馆已宣布打算出售部分馆藏来维持生计;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的预算锐减10%;布鲁克林美术馆则取消了原定的尼日利亚艺术家Shonibare回顾展……这一切正根源于著名的美国文化模式。美国90%的剧院、博物馆为私有，每年社会捐助达126亿美元，是政府投入的十倍。这其中大型商业、投资银行是社会捐助的最重要来源，例如雷曼兄弟银行就曾于2007年投入3900万美元赞助多个文化项目，然而他们也正是此次金融危机的第一批殉难者。
在法国，尽管很多大企业表示其可用资金的减少并不意味着放弃赞助，而是对赞助项目的选择更为审慎，但进入11月份，巴黎歌剧院10场企业专场晚会中的4场已被取消;卢浮宫原定的两个展览因赞助无法到位而无限期推迟，仍宣告了文化项目待价而沽的黄金时代已告一段落。法国建筑与文化遗产城负责人François de Mazieres不无忧虑，“我们的很多合作伙伴是房地产和建筑行业的，而这正是受危机影响最大的领域”。该机构20%的预算来自企业赞助和专场晚会的场租，而今，已有多家企业通知其取消专场预订。社会投入的脆弱令人沮丧，国家的强大后盾更显得弥足珍贵。就在美国各城市文化拨款平均减少20%至40%的时候，12月4日，法国总统公布的260亿欧元振兴经济计划中，赫然单列6.5亿欧元用于文化遗产的保护和修复，其中由文化部支配的有1亿欧元。危机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信号，法国文化应该放弃对社会赞助的幻想，重回“国家垄断”的时代吗?
2、艺术市场价格虚高启动无力
法国文化部长在今年4月的一次讲话中这样评价艺术品市场对法国文化的意义：它代表着1万家企业和5万个就业岗位;它承担着展示法国艺术创作成果的责任;它提供了公众与艺术品近距离接触的平台。然而，在如此重要的世界艺术品交易市场中法国的比重仅占6%(75%的份额为英、美瓜分)，且这一数字还在不断降低。法国本国收藏者数量日益减少;税费标准不利于艺术品进口以及苛刻的法律限制使法国拍卖行与国际同行相比缺乏竞争力，被认为是导致这一现象的三大原因。而与此同时，近几年国际炒家在英美、香港等市场上的互相炒作，导致艺术品，尤其是现代艺术品价格迅速攀升，打破纪录已成家常便饭。动辄上千万欧元的交易额不仅使拍卖行获利，更稳固了英美两国艺术品市场霸主的地位。而法国的画廊、收藏家、艺术家们除了乘着这班高速列车占点价格便宜外，只能为法国本土市场的愈发微不足道默默叹息。
9月17日，当伦敦苏富比拍卖行为英国当代艺术“坏小子”Damien Hirst的56件作品拍下1亿3900万欧元的天价时，恐惧远远多于喜悦。法国国家现代艺术博物馆馆长Alfred Pacquement惊呼“市场往何处去，这太令人担忧了!”而仅仅两个月后，11月7日，纽约苏富比，毕加索的超现实主义作品《玛丽-泰雷萨与正在阅读的姐妹》却出人意料地以最低估价1800万美元勉强拍出。艺术品市场的这个大泡沫终于伴着金融危机破灭了。据今年10月份的统计，世界艺术品拍卖成交价格较去年同期下降6.3%，但成交量却比05年和07年高出10个百分点达到43%。原因在于大量画廊为套现而低价出售，甚至清仓，其中仅从美国画廊售出的作品量就增加了220%。苏富比拍卖行欧洲部经理 François Curiel说“艺术品市场是世界性的，没有人能够逃脱危机的影响。”尽管如此，10月23日在巴黎开幕的法国国际现代艺术博览会(FIAC)负责人一再表示危机对法国市场影响尚不明显，更有不少展商抛弃惯常的同时展示多位艺术家作品的“老办法”，转为孤注一掷力推一人，显示了不同寻常的信心和勇气。“艺术品价格在未来两三个月内会降低30-40%”巴黎著名画廊老板Claude Bernard肯定的说，“但价格泡沫是投机者的杰作，危机对真正的收藏家来说是件好事”。在11月23日斯特拉斯堡开幕的St'art欧洲艺术博览会上，也有不少展商认为危机有助于净化市场，促进艺术品价格回归理性，有利于艺术家摆脱市场左右，重返单纯的创作理念。亿万富翁、金融新贵和投机者资金迅速缩水，注定了向为他们所青睐的纽约、伦敦、瑞士、香港等地艺术品市场遭受打击不可避免。与此同时，更有人将危机看作一次艺术品市场重新洗牌的过程，一些老牌画廊将退出历史舞台，其旗下艺术家则将转投新主。这一切对于日渐式微的法国艺术品市场来说是否意味着稍作喘息，以为后图呢?
3、网络盗版严重影响文化产业
在法国有一个行业早在金融危机到来之前就已深陷产业危机，这就是文化产业。2008年11月，一份题为“数字产品非法复制对法国经济的影响”的权威报告首次对法国文化产业因网络侵权和盗版而蒙受的损失进行了全面评估。调查结果显示，音乐无疑是遭受损失最为严重的领域。五年来，音乐销售已经下跌40%。仅2007年，就因网络盗版损失收入3亿7千万欧元，减少就业岗位1600个;其次是电影业，因新片盗版损失收入6亿500万欧元，减少就业岗位2400个，而电视和图书出版业所蒙受的经济损失则分别为2亿3400万欧元和1亿4700万欧元。此外，报告还指出如再不采取措施，到2012年将有1万个就业岗位因此消失。
数字化趋势无可逆转，文化产业，尤其是音像业何以自处，已成为国家亟待解决的首要问题。法国新任文化部长就职后所完成的最重要工作之一，就是集合音像、出版、媒体、网络界人士共同研究制定有“新版权法”之称的“创作与互联网法案”，旨在通过对违法网络服务商和非法资源复制上传者给予严厉打击，从源头上杜绝网络盗版。该法案在法国国内得到左右两派人士一致喝彩，但在欧盟范围内却遭遇重重阻力，由于法案中“剥夺违法者网络接入权”的内容与欧盟法律中有关尊重公民自由的条款相悖，其最终付诸实施尚需时日。与健全法律并行的另一措施是丰富网络合法资源。法国政府在不断完善本国网络信息平台同时，积极倡导“欧洲数字图书馆”“欧洲建筑图书馆”等大型文化门户网站的建设。尤其是历时四年完成的“欧洲数字图书馆”，目前已有欧洲千余家博物馆、图书馆的200万件图书、绘画、历史文献、手稿、图片等作品可供免费浏览，至2010年，这一数字将达到1000万。
两项措施均属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长远之计，但其见效却不在朝夕之间，更难以遏制文化产业目前境况的不断恶化。一方面，金融危机对实体经济的影响才刚刚显现，已有大量中小企业因资金匮乏而生产停滞，失业人口上升速度也超出预期，未来情况如何，难以推测，另一方面，网络盗版“免费晚餐”却正迎合了人们“花好每一分钱”的危机心理，这对于本已痼疾缠身的法国文化产业来说无异雪上加霜。法国文化部长大声疾呼：阻止网络侵权对文化产业的破坏，是每个国家的责任，因为网络没有国界。那么，当危机为欧盟各国提供了团结一致共生共荣的契机的同时，是不是也为各国携手共同面对文化产业危机创造了一个难得的机会呢?
二、危机中寻求出路的法国文化
阿维尼翁会议并未单就应对危机提出具体措施，但法国政府在此刻强调文化作为经济增长要素的意义绝非偶然。诚然无论是文化资金、艺术品市场还是文化产业，其问题的解决，无一不与经济息息相关，但除此以外，文化对于振兴经济的推动作用被提到更具战略意义的层面，且目标直指在危机中备受打击的中小企业：鼓励企业参与文化，法国文化期待在依靠经济拯救自己的同时，拯救经济。
首先，坚持国家主导和鼓励社会资本参与并行。
法国政府文化投入近几年已显现出下降的趋势，经济危机将使这一趋势更为明显，可以预见国家鼓励社会资本参与文化的政策不会动摇。而危机下，法国文化模式优越性的充分体现，则将使国家主导文化的原则得到进一步巩固。此次危机可称得上是对初见规模的法国文化赞助机制的小小考验，同时，也加强了企业与文化机构之间的磨合。一方面，企业对项目选择的谨慎态度有利于双方增进了解，提高项目水平;另一方面，也促使文化机构对现行赞助体制进行反思，加以完善。如卢浮宫、奥赛博物馆和蓬皮杜艺术中心均已开始考虑筹建“xxx之友”协会/基金会，通过授予赞助人荣誉称号，给予特殊礼遇等方式，吸引长期、固定、非指定项目的捐赠，变赞助项目为赞助文化机构，从而增加稳定的自有资金数量，扩大艺术自由度，避免由于赞助不到位而导致项目夭折的窘境。
其次，调整税费，鼓励企业参与艺术收藏
法国艺术品市场交易国际化程度低，成交量小，却因此在国际市场跌盘中得以幸免。此外，价格回归理性使中小收藏家、画廊对市场重振信心，“乱世黄金，盛世古董”的老话遭遇颠覆，而更为重要的是，国际市场暂时低迷为长期疲软的法国艺术市场赢得了难得的休整时机。针对三个阻碍法国艺术品市场发展的主要问题，国家将采取相应措施：(1)制定相关税收优惠政策，鼓励企业，尤其是中小企业收藏艺术品。(2)修改现行的拍卖条例，简化程序，加强法国本土拍卖行竞争力。(3)降低包括艺术品在内的所有文化产品进口税，以增强法国艺术品市场的吸引力。
最后，打击盗版，吸引企业投资文化产业
我们将文化产业所经历的危机定位为产业危机，因为它首先是由于生产力提高，数字传播模式取代传统光盘介质传播模式所产生的危机，其次才是因网络盗版无限复制而导致的产业危机恶性深化。文化产业市场潜力巨大，尤其在危机背景下，理应成为国家经济的重要拉动力量和新增就业岗位的重点领域。如何实现文化产业结构的平稳过渡，同时有效遏制网络盗版的泛滥，保护艺术创造力，国家一方面将通过实施优惠政策鼓励企业投资文化产业，另一方面，则将充分利用欧盟平台，以及危机下各国保护本国文化产业的迫切心理，积极推动法国“新版权法”在欧盟范围内的应用，促进成员国合作打击网络侵权，共同营造良好投资环境。
现在，世界的每个角落都在谈论危机，焦虑与不安肆意蔓延。然而，就在人们转身的刹那，危机却总会悄悄露出笑脸。对于危机这把双刃剑，法国文化能否巧妙应对，妥为利用，转危为机，我们不妨拭目以待。(2008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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