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斜阳依旧很热,尤其今日,感觉更热!
是被爷爷的气愤灼着交感神经了?爷爷涨红的脸皮下隐约蠕动的青筋,仿如要冲破皮层,咬我一口般!我也懵了,爷爷为什么这样生气?
我刚才说错了什么?
我只是不经意地说了几句:“爷爷,你别再毒杀老鼠了!你可知道老鼠可是一种人间美味呀?我前年去柬埔寨的时候,常常看到马路上载着满满一罗里的老鼠,都是载去卖给人吃的。你一生所灭的鼠,加加起来可卖不少钱哟!”
爷爷听了马上板起脸孔,骨碌碌发出火光的眼睛瞪我一眼,“哼!”一声就气冲冲走进房里了!
我躲在门外偷瞄。
爷爷的背影沉浸在他房间那古老的窗檽斜影里,跌落背后的斜阳叠着他的苍老,匍匐滑溜溜的洋灰地上。旁边的书桌上摊着他收集了一生中最珍贵的剪报簿。
我对他的收集完全没有兴趣。倒是他今天这奇怪的违反平时温驯脾气常规的反应,让我心头忽然感觉痒痒的。
这个年纪了,情绪波动率应该是相对平稳和温和的,不是吗?平时温温顺顺的老人,怎么今天莫名其妙就反常了?
我从小就知道爷爷憎恨老鼠犹如眼中钉,见鼠必诛,似乎之间存在着血海深仇。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有一点点为老鼠平反的意味之一言一语也不行……!欲知水之深,潜之!欲知水之冷,掬之!欲知爷爷对鼠之恨,探之……!
一阵微风轻吹,爷爷的剪报在斜阳下被风轻轻掀起。远远的,我看见“抗疫专家伍连德"和类似1910的字样。我蹑手蹑脚,像只鼠,捧着一杯爷爷爱喝的咖啡乌,嬉皮笑脸地说:“爷爷,给您捧咖啡来啦!在看什么?”
爷爷吊起下垂的眼皮瞄了我一眼,又注视他那本又老又旧的宝贝剪报簿,自言自语:“伍连德和钟南山都用同一个方法。专家就是专家。”
这一回,轮到我吊起眼皮望着爷爷的时候了。爷爷看我一眼,一边喝着咖啡,眼神落在遥远的田边。
“应该要隔离起来,不可以给他们自由进出了。那些尸体也要烧掉,好好处理才对。”说得像个专家似的。
莫名其妙的我把刚要跨出房间的脚停下,回头看他。他自言自语的神情满是悲凄的味儿,我忽然觉得自己错得太厉害了!为什么多嘴呢?
“应该是要把那有瘟疫的城封起来的,他们做得很对。”爷爷低沉的声音在房间回响。
我索性坐下来,静静望着爷爷。他语重心长地说:“这一次,跟老鼠无关,也跟我爹和我娘那时候发病的情况也不一样!”
我看他正翻到2017年3月9日的《光华日报》异言堂的剪报,标题是:纪念伍连德博士——马来西亚的荣耀。
房间静得可以听见针落的声音,在五里雾中转了几圈的我悄悄退出房间。
“爸,要问你件事。”
“啥?”老爸眼睛瞪着手上的报纸,嘴里嘟哝着,一点招呼我的诚意也没有。
“爷爷今天发脾气了!”
老爸的兴味来了。都六七十岁的人了,跟八九十岁的爷爷之间架着浓浓的君臣父子相处框架,爷爷说的话,他嗯嗯声地回答;有时候甚至是“河水不犯井水”地各自安好,你过的日子我不为难,我过的日子你也不要来干扰,就这样的界线分明。不过,藏在心底的男人式关心此时透过眼神泄了出来……
我故意不说话了。
他追问:“为啥?"
我瞄他一眼,说:“老男人的事,难懂!”
“说到老鼠就生气了!一天到晚摸着那些不懂什么人的剪报,我看是中邪了!”
我父亲听了,忽然也神色凝重起来。我看看情势不对,想快快逃离铅一般沉的空气。
老爸叫住我:“或许,我们需要帮个忙。”
老爸示意我跟他一起去找爷爷。
他坐在爷爷那黑漆柚木床边。近乎央求的语气说:“我们明天寄些钱过去吧!”
爷爷看了父亲一眼,点点头。
我仿如夹在他们之间的一块溪中石,他们如流水般轻轻地就从我身上滑过,我不知道他们来自哪里?将去何方?只能傻傻地对着他们望……!他们俩父子之间的默契似乎容纳不了我,我又想开溜了。
“我记得我姐跟我说过,1910年那场瘟疫非常可怕。有人早上帮忙把死了的邻居埋掉,下午自己也死了,也给人埋了。有的全家都死光。我姐说,那时候,伍连德指示把染疫的地区封住,隔离起来,又把所有染疫死者全部火化,连已经埋进土里的尸体也挖出来烧了。那一场火,一次过烧掉两千多具尸体,包括我爹和我娘。幸亏伍连德及时发明了疫苗,处理了所有可能散播疫菌的死尸,控制了空气中的气沫传播,我和我姐才活过来了。”
“1910年那一场鼠疫死了六万多人,以前是老鼠传病,如今这一场肺炎听说是蝙蝠和穿山甲传的病菌。也不知道几时才会发明疫苗?伍连德四个月就控制住疫情了。”
这就是两代老人之间的秘密和默契吗?
“可惜,伍连德死了!”爷爷轻叹。
“不怕!现在,他们有钟南山!"爸爸在旁边安慰着爷爷。爷爷望了父亲一眼,眼神透露想要寻求更多资讯的渴望。
“跟伍连德一样,钟南山也是主张隔离,消毒,戴口罩,封城.....。”爸爸轻描淡写地说,爷爷全神贯注地听。
“有说几时会结束吗?”爷爷问。
“据说是春暖花开时。钟南山说希望四月左右可以控制住疫情。”
爷爷沉思一下,说:“钟南山和伍连德是师徒吗?”
爸爸摇摇头说:“不知。”
爷爷没说什么。不过,我知道,接下来,他的剪报里除了来自马来西亚,首位获得提名诺贝尔奖的华人科学家伍连德之外,又将会增加一个人了,即中国现代抗疫专家钟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