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自幼喜爱绘画,而且有精深的研究,发表过精辟的见解,如对汉代石刻的推崇,说“汉人石刻气派深沉雄大”可谓一语中的;对两汉以后的绘画,也曾本着“舍其糟粕,取其精华”的精神作过深刻的评论,然而对于文人画,却持保留的态度。先生说:“唐以前的真迹,我们无从目睹了,但还能大抵以故事为题材,这是可以取法的;在唐,可取佛画的灿烂,线画的空实而明快。宋的院画,萎靡柔媚之处当舍,周密不苟之处是可取的,米点山水,则毫无用处。后来的写意画(文人画)有无用处,我此刻不敢确说,恐怕也许还有可用之点的罢。”(《论“旧形式的采用”》1934年)可是隔了两年,即1936年,先生对写意画则作了否定的评价:“我们的绘画,从宋以来就盛行‘写意’,两点是眼,不知是长是圆,一划是鸟,不知是鹰是燕,竞尚高简,变成空虚,这弊病还常见于现在的青年木刻家的作品里……”(《记苏联版画展览会》1936年)那么,先生对写意的文人画为什么有如此的看法呢?
在我看来,得从两个方面探索:一是二十年代的一场“美术革命”,一是先生发此见解时所涉及的具体对象。
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学界曾经发生过一次中国画大论战,全面否定文人画以至中国画。首先发难者是康有为,他说:“中国文人画衰败的根源,就在文人画家的写意。”又说,“中国画学应遂灭绝”(《万木草堂藏画目·前言》)。紧接的是陈独秀,他高举“美术革命”的大旗,宣称王石谷是元、明“倪、黄、文、沈一派中国恶画的总结束,……若不打倒,……实是输入写实主义、改良中国画的最大障碍”(《美术革命——答吕澂》)。由此引发了中国画何去何从的大论争。在这场论争中,唯一与之抗衡的是陈师曾,他写下了《文人画之价值》一文,提出文人画决非丑怪荒率之作,而是格局谨严、意象精密、下笔矜慎、立论幽微、学养深醇之画,“岂粗心气浮轻妄之辈所能望其肩背哉!”同时指出文人画“首重精神,不贵形式”,“纯任天真,不假修饰,正足以发挥个性,振起独立之精神,力矫软美取姿、涂脂抹粉之态,以保其不可近玩之品格。”并据史详加论证,同时又以西洋画作比较,从西画往昔之“形似”到后来的“不重客体,专任主观”的立体派、未来派、表现派等进行了解析,从而为文人画作出了全面而系统的评价。但是,尽管如此,陈独秀的观点在当时还是影响深远,特别是在新文化阵营中的“战士”,大抵是维护“美术革命”的。鲁迅先生当年态度究竟如何,现在没有留下资料。而今可以研究的是:一方面,陈独秀是先生的“战友”;另一方面,陈师曾早在鲁迅就学矿路学堂时即和先生相识,并且同往日本留学,之后又同事于教育部,交谊甚深。更重要的是先生对陈师曾的绘画艺术造就一直非常敬佩,因此对于他的驳论,不可能不予关注。所以,先生对文人画的看法,很有可能同时受到两陈的影响,而先生之最终倒向陈独秀,当与他一贯主张革新有关。
然而从另一方面看,先生当年写这两篇文章,其主要目的是为了倡导版画。在《论“旧形式的采用”》一文里,先生否定了宋代米芾父子所创造的“米点山水”,说是“毫无用处”,就我管见,这乃是从创作版画的角度出发的。因为米家山水适宜于表现烟雨弥漫、空濛苍茫的景色,而木刻的画风则与此相远。至于后一篇,是明白地就木刻而发的。因为先生主张“写实”,反对“空虚”,而“写意”于版画创作而言,在先生看来,是无益而有弊,遂有这番议论,所以未必就是全盘否定文人画。如果从先生所编印的《北平笺谱》来看,他在《序》中说:“稍后有齐白石、吴待秋、陈半丁、王梦白诸君,皆画笺高手,而刻工亦足以副之。”以及在致西谛的信中所云:“譬如陈师曾、齐白石所作诸笺,其刻印法已在日本木刻专家之上,但此事恐不久也将消沉了。”(1933年)而陈、齐等人的作品,正是写意的文人画。先生终于还是以其对绘画的深厚修养突破了“美术革命”给他带来的束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