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形象的公众责任

　　演讲者：吴建民　

　　时间：2012年9月

　　地点：解放日报报业集团

　　演讲者简介：吴建民，现任全国政协外事委员会副主任、国家创新与发展战略研究会副会长、 外交学院原院长，国际展览局主席。1959年毕业于北京外国语学院法语系，曾为毛泽东、周恩来、陈毅等国家领导人当过翻译。中华人民共和国恢复在联合国的合法席位后，他跻身常驻联合国的第一批工作人员之列。1991年—1994年，任外交部新闻司司长兼发言人。之后，他相继担任驻荷兰与瑞士大使。1998年—2003年，被任命为驻法国大使，回国后，他担任中国外交学院院长。在外交战线上工作多年，学识渊博，温文尔雅，素质修养极高，尤其善于交流沟通。他坚持不懈地利用一切机会和方法，以外国人能够接受和理解的方式，把中国这个几千年文明古国推向国际，让更多的人了解中国。为中国的外交事业和现代化建设做出了重要的贡献。著有《外交与国际关系——吴建民的看法与思考》、《交流学十四讲》、《在法国的外交生涯》等。 

　　主持人：感谢王蒙老师和我们分享了他在对外交往中的小故事，很令人深思。王老师也提到了孔子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们在对外交往中，也要做到勿以说教，求同存异。这些外交辞令我不太擅长，但是吴大使一定非常擅长，有请您跟我们分享您的故事。(全场鼓掌)

　　我觉得中国人的思想、中国人塑造的中国形象，必须跟上时代的潮流，塑造中国形象，第一是要认识世界

　　这是我第二次参加解放日报报业集团文化讲坛。第一次是在2005年，那时候是第2届，今天是第57届。当时我去的解放日报报业集团那座楼比现在的小，看来解放日报报业集团的经济实力是大大发展了。另外一方面，你们的文化讲坛办到57届了，我想，领导重视、老百姓欢迎，才能办到现在。做什么事情，老百姓欢迎是最重要的，搞文化讲坛也好，做什么别的事情也好，生命力就在于你做的事情老百姓是欢迎的。

　　我今天想讲讲我们中国的形象。形象这个问题现在变得越来越重要，原因就是中国和世界密切联系在一起了。胡锦涛主席说过，中国的发展离不开世界，世界的繁荣稳定离不开中国。既然联系这么紧密，形象就变得特别重要。人和人之间接触的时候，对方的形象会给你留下一种印象，而这种印象是决定你对他采取什么态度的根据。我们中国现在正在崛起，如果世界觉得中国的形象很好、很可爱，就像毛主席曾经说过的“强大而又可亲”，那对我们的发展就太好了。如果人家对你满腹狐疑，就有问题了。我最近去了一些国家和地区，感觉世界对于中国有不少担心、忧虑乃至恐惧的情绪。所以今天我们来谈形象问题，太重要了，因为形象决定着我们中国在未来的道路上是会比较顺利一点，还是更加艰难一点。

　　我们要塑造中国形象，是跟世界打交道，那就要对世界有所了解，如果我们不了解今天的世界，是要倒霉的。对于今天的世界我们最需要了解的是什么呢?是时代感。时代从战争与革命的时代进入了以和平、发展为主题的时代。在座的诸位不要以为这是套话，这绝不是套话。

　　去年“9·11”之前，美国一家大报的记者来采访我，说：“吴大使，你们是‘9·11’的最大受益者。你看‘9·11’之后，你们发展得多好!”我说：“不对!你知道中国为什么发展得这么好?因为中国人顺应了时代潮流。以和平与发展为主题的时代，它形成了一股潮流，就是和平、发展、合作的潮流。”我又反问了他：“你们干了什么?你们高举的是战争的旗帜，先打阿富汗，后打伊拉克，然后又参与打利比亚，这样行吗?带来什么后果?”他就说：“是啊，我们就顾着打仗了。”打了几仗，什么后果?美国人自己统计，死了大概五六千人，伤了大概3万人。花了多少钱?四万亿美元。就是这样一个结果。

　　在时代变化的时候，谁再举战争的旗帜，谁就会走向衰落。我们中国人顺应了这股和平与发展合作的潮流，所以我们发展得这么好。战争在人类历史上是解决国家之间争端的最后手段，国与国之间谈不拢，怎么办?打!几千年来就这么干的，可是今天行吗?这是一个新的情况。所以，我觉得中国人的思想、中国人塑造的中国形象，必须跟上时代的潮流，试想现在你塑造的形象如果还停留在一个战争与革命的时代，那会给中国的形象带来很大的损害。塑造中国形象，第一是要认识世界。

　　不能把损害国家利益、损害国家形象的行为也当做是爱国、贴上爱国的标签。爱国是具体的，不是抽象的，必须同国家的根本利益相符合

　　第二，什么是中国形象，我的看法就是公众形象。中国的公众形象在很长一段时间是由政府官员、领导人、外交官起着相当主导的作用，但是现在情况变了，由于世界的三个变化，使得公众参与塑造中国形象的机会多了。

　　第一个变化，是中国和世界的交往大大扩大了。去年7000万国人出境，你比一比就感觉这是不得了的事情。我们外交部统计过，从1949年到1978年近30年的时间里，中国累计出国的人数加在一起多少?28万人，每年不到1万人，去年一年走出境外7000万人。多少外国人来中国?入境的有5800万人。这么大的规模，什么时候有过?我们几千年文明史上从来没有过，哪有这么大规模的交流啊!

　　第二个变化，由于因特网的出现颠覆了传统的相互了解的模式，很多信息彼此之间马上就知道了。今天信息的传播速度，是过去没有办法比的。中国发生的事件，世界马上就了解;世界发生的事件，中国很快就知道。这跟传统的交流方式是不一样的。

　　第三个变化，过去领导人在国际舞台上出现，他们是中国形象塑造的主要参与者，可是今天是什么情况呢?世界对中国关注的程度大概从来没有像今天如此之大。本人1959年大学毕业被外交部录用，之后就参加外交工作。长期以来，外国报刊上关于中国的消息没有几条，一般几天才一条。现在外国的很多报纸天天都有中国的消息，对中国关注程度这么大。在这样的背景下，任何人，不管你地位如何，你同外国人进行接触，你映入外国人的照相机、摄像机的镜头，我想你在某种程度上就参与了中国形象的塑造。当然，人家要看你政府的意见，也要看你老百姓的态度。因为民意还是相当重要的。所以你的行动就会带来一些影响。

　　我想先讲一个好的例子。我是1994年到荷兰去当大使的，我的夫人到卢森堡去当大使。卢森堡这个国家不大，大使们之间接触得比较多。我夫人有一次跟丹麦大使聊天，他说：“中国人真善良!”他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印象?原来，暑假里他对他的儿子说：“你要了解世界的变化吗?那去中国吧。”他没有给他的儿子订五星级饭店、安排人接送，也没给儿子很多钱，他让他的孩子跟中国老百姓一样。他儿子背上一个旅行包，中国人坐什么车，他也坐什么车。夏天坐绿皮车，没有空调，他上了车一看，中国老百姓，鞋脱了，袜子也脱了睡着，他也入乡随俗。一觉醒来，发现袜子没有了。他是男孩子，袜子几天不洗，大概有点臭味。再看旁边有条绳，有人给他把袜子洗干净、晾在那儿了。再一看，对面有一个老大妈，冲他笑。这就是我们的一个普通老百姓，她接触了这样一个外国年轻人，可能一看到他，就想到了自己的儿子，中国人的传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就帮他洗了袜子。就是这件小事，孩子回去之后给丹麦大使讲，令他们夫妇非常感动，说中国人善良。他们并不知道那位大妈是谁，但是却对整个中国人形成了这样一种印象。

　　再说一个不好的例子，我想大家都看到了新闻，前不久从苏黎世飞中国的航班上两个中国人打架。现在瑞士有一个流行的笑话，说你这个飞机会不会正点，要看上面有没有中国人，打没打架，不打架就会正点。13亿中国人，就因为这两个人的恶劣行为而被人瞧不起。我想这些人应当反思，你作为中华民族的一分子，做这样的事，应该感到羞愧啊!打架打到外国去了，打到天上去了，太过分了吧!

　　前些日子，因钓鱼岛争端而引发了各地的反日游行。日本的行为引起了中国公众的愤怒，这种愤怒当然是正义的，但是有的人所提出的口号却很不妥当，虽然这只是一小部分人打出的口号，不代表全体中国人，但是这些东西如果广为传播，影响很坏。我们爱国，但不能把损害国家利益、损害国家形象的行为也当做是爱国、贴上爱国的标签。爱国是具体的，不是抽象的，必须同国家的根本利益相符合。21世纪，什么是我们中国人最大的利益?我认为就是保持发展的势头，这个势头是鸦片战争之后经过一百多年的积累才形成的，如果这个势头中断了，后代会责备我们的。保持发展的势头，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必须保持对外合作。

　　所以，爱国的行动必须符合国家、民族的根本利益，获得世界上大多数人的同情和支持。打砸抢谁支持啊?打砸抢是违法犯罪的行为，没有人支持。所以我们要先搞清楚什么叫爱国，什么叫误国，这点非常重要。

　　我们要通过自己的行动让人家感受到，中国人是可爱的、可亲近的，让人觉得和我们接触，可以收获很多

　　最后一点，我认为国家形象的塑造是动态的，它是不断变化的。这跟人和人的关系一样，我们认识了，我对你印象很好，但是有一件事情你做得对不起我，我就会觉得你这个人有点问题。人是这样，国家也是这样。形象是不断积累的，所以就有一个对公民的教育、引导的问题。就像刚才我讲的爱国，什么叫爱国?千万不能认为排外就是爱国，那会把中华民族引向危险的方向。我们排外、封闭起来还能发展吗?不能发展。

　　今天的中国人要爱祖国，也要爱人类。道理很简单，因为我们的利益同世界是连在一起的。没有一个爱人类的胸怀，行吗?不行。

　　另外，我认为像前几天游行中发生的个别打砸抢现象，要理直气壮地予以批评、处理，这是必要的。我们是一个法治国家，违法乱纪的行为是不能允许的。

　　既然塑造国家形象是一个动态的过程，从我们中华民族来讲，我们民族的素质要不断地提高，就要吸收入类文明的一切优秀成果，这样才能进步。我们要吸收入家好的东西，剔除糟粕，这样中华民族才能够不断地前进，在21世纪实现我们所追求的目标，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说到底是中华文明的伟大复兴。

　　有人问我，怎么看中国的软实力。我的看法是，我们现在经常用“软实力”这个说法，软实力是美国人发明的。但是这个软实力跟我们讲的不大一样，它的软实力实际是要改变人家，你得跟我一样，不跟我一样，不行。我们所追求的，我不希望叫“软实力”，我觉得叫“文化力”更合适。刚才王蒙部长讲的观点我很赞成，文化要让人家喜欢你，人家不喜欢你、讨厌你，你根本就没有什么软实力。几千年的中华文明，我们要通过自己的行动让人家感受到，中国人是可爱的、可亲近的，让人觉得和我们接触，可以收获很多。我想，这是我们应该追求的。(全场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