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牛的时代 最牛的人

　　开讲前，我先发表两点感想：首先祝贺武汉市“名家论坛”成功举办一百期。武汉是一个非常有文化底蕴的城市，是国务院批准的历史文化名城。武汉汇聚着中国东西南北中的各种地域文化，在某种意义上讲，它是中华文化的一个缩影。

　　武汉这个城市，有着悠久的历史和厚重的文化积淀。我记得小时候，在武汉，光是文艺演出，就目不暇接。汉剧、楚剧，是武汉最好。京剧、越剧、豫剧、黄梅戏、歌剧、话剧、交响乐，在全国名列前茅。

　　武汉有着众多的高等院校，院校的数量、质量和水平，在全国也是名列前茅的。在这样的一个城市，举办“名家论坛”，我觉得是明智之举。

　　第二点，我向武汉的父老乡亲表示感谢。回到武汉以后，处处都能感觉到父老乡亲对我的关怀和支持。昨天下飞机以后，住到酒店，在我的床上，放了酒店的员工亲手叠的千纸鹤，并将它穿成了一个项链，做成了一个心的形状，放在一个荞麦皮枕头上面，上面留了一个纸条：为了让您休息好，我们特地准备了一个荞麦枕，希望您在武汉过得愉快。这个细节让我非常感动，因为我确实就是最喜欢荞麦枕头，所以从这个荞麦枕头的细节，我感觉到，至少这个酒店，工作做得非常到位。

　　我今天要讲的，是一个比较大的题目，这个题目叫做“最牛的时代、最牛的人”。最牛的时代，我指的时代是春秋战国。我说最牛的人，是先秦诸子。为什么说春秋战国，是我们民族历史上最牛的时代呢?因为它是我们民族思想文化史上的黄金时代。为什么说春秋战国是我们民族思想文化史上的黄金时代呢?因为出现了先秦诸子。先秦诸子不但是我们民族历史上，最伟大的思想家，也是世界文明史上，最伟大的思想家。他们的思想，直到今天，还影响着我们，只是我们可能有时候感觉不到。

　　人啊，是文化的存在物。人生活在文化当中，但是文化的不同是会发生冲突和误会的。比方说，改革开放之初，我们中国作家代表团，第一次访问美国，在休息室休息的时候，有服务员过来问：“女士们、先生们，请问你们喝点什么?”我们中国代表团非常有礼貌地回答，“谢谢，不客气。”最后发现什么呢，美国人有喝的，英国人有喝的，德国人有喝的，法国人有喝的，日本人、印度人、韩国人也有喝的，就中国人没有喝的。当时我们还是有点阶级斗争观念的，说这个帝国主义，是不是又搞歧视，于是代表团提出严重抗议，接待方非常委屈地表示：“女士们、先生们，已经说过NO了，”这就是文化的误会。中国人请客吃饭的时候，主人会问：“喝点什么?”“不客气、不客气，”这不等于不喝。你再说：“还是喝点吧，”客人会说，“随便。”这个“随便”也不等于不喝。人家说NO，那就是NO，这就是一种文化无意识，说明文化的差异会产生误会。

　　再举一个例子，有一部电影叫《刮痧》，《刮痧》这部电影讲的就是文化的误会。说的是我们中国有一位老人家，他是一个中医，他的儿子呢，在美国的一家公司里面打工，那当然是白领了，这位白领也生了一个儿子，老先生就远渡重洋到美国去看孙子。一天，孙子感冒了，老先生就给他刮痧，就是治疗，结果孙子身上出现了伤痕，就被美国的有关方面告上了法庭，说他们虐待儿童，这不就说不清了嘛。原告的律师发现了一件事情，就是这个中国孩子的爸爸，打过他的儿子。一次宴会上，这个中国白领的儿子，和他美国老板的儿子，两个小孩打起来了，这个中国大人，就马上让自己的孩子给对方的孩子道歉，中国小孩说：“是他先的，我是正当防卫。”中国大人不由分说，“不行，你道歉。我数一、二、三。”“呸!”他的儿子不愿道歉，这个父亲一耳光就打过去了，就这么一件事。原告的律师称被告一贯虐待儿子，居然在公共场合打儿子，可见是个虐待狂，并请美国老板出庭作证。律师问：“那个中国大人是不是打了他的儿子?”美国老板说，“YES。”本来他想说，“不过…”“没有什么不过，不要你解释，我只要你谈事实，他打了没有?”“打了。”退庭后，中国员工就去找他老板说，“你也太不够哥们了，你怎么能够说实话呢，你要知道，当天晚上我打我的儿子，是为了给你面子。”这个美国老板听了一头雾水，你打你的儿子，是给我面子?什么乱七八糟的中国逻辑，他不能理解。这个事情最后当然有一个圆满的结局，就是这个美国老板觉得他虽然是遵守法律在法庭上没有作伪证，但是确实给他的中国员工，带来了不利。他要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他自己到中国人开的中医诊所去做了一次刮痧，然后他再出庭作证，当着法官的面，把衣服脱掉，说：“请法官大人看看我背上这个，这是刮痧，是一种治疗，很舒服，不是虐待。”这个案子才算了结了。

　　我们看这个案例，就会发现看这个电影的中国人都在笑，为什么笑呢?因为我们就是这样，自己的孩子跟别人的孩子发生冲突，肯定是打自己的孩子，为的是给别人面子。中国人都懂，美国人不懂，这是受了谁的影响?儒家的影响。首先，这个中国人对那个美国人说，你不该在法庭上作证，说我打了自己的孩子。这是谁的思想?孔子的。《论语》里面有记载：楚国有一个高官对孔子说：“我们那儿啊，有一个人很正直，他的父亲偷了人家的羊，他出庭作证说是他父亲偷的。”孔子说，“我们那儿的耿直，和你们这儿的不一样，我们那儿的直是什么呢，是‘子为父隐，父为子隐。就是父亲犯的罪，儿子要替他隐瞒，儿子犯的罪，父亲要替他隐瞒。”这个例子是很有意思的。就一般我们会说，父为子隐叫做“慈”，子为父隐叫做“孝”，父慈子孝，互相帮忙，但孔子说的直，是真实。这就是中国特色了。在孔子看来，人最真实的是感情，感情当中最真实的是亲情之爱。做父母的爱子女，做子女的爱父母，这是最真实的。由于这种爱，所以“子为父隐，父为子隐”。这个事情，后来就引起法学界的争议，就是当我们出庭作证的时候，应该忠于事实呢，还是忠于感情呢?现在法学界的主流意见是，近亲属应该有“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的权利，这是一种特权，叫免证权，这是一种对人性的保护。比方说我的家人触犯了刑律，找证据是公安局的事，我有权不作证，这是孔子的影响;第二，打自己的儿子，为什么是给别人面子呢?也是儒家的影响。儒家有一个重要的思想叫做对等观念。先秦诸子当中，儒家主张人与人之间是不平等的。主张平等的是谁呢?是墨子。墨子是主张人与人是平等的。道家的庄子，也主张人与人是平等的。法家，也是主张人与人在法律面前是平等的，但是法家有一个什么问题呢，就是君主是立法者，法家只能叫做半平等。道家、墨家都主张平等。儒家认为人与人是不平等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是不平等的。由于它主张不平等，所以它对于不同的人，道德要求是不一样的，叫做“君仁臣忠，父慈子孝”。就是做君主的要仁慈，做臣子的要忠臣，做父亲的要慈爱，做子女的要孝敬。

　　但是儒家主张对等，对等是什么意思呢?“君仁臣忠、父慈子孝”。你不能单方面的要求，我们做臣民的和做子女的怎么怎么样，你们做君主的、做父母的，就不怎么怎么样，那不行，而应该双方对等。所以孟子有一句话：“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你做君主的，不把我当回事，我就可以不把你当回事。用我们老百姓的话说，叫做“你不仁休怪我不义”。那么人与人之间要对等，所以儒家的道德要求呢，是双方面的。比方说尊师爱生，学生要尊敬老师，老师要热爱学生，是对等的、双向的。为什么要强调对等的、双向的道德呢?因为在儒家，最重要的是人际关系，人与人的关系是对等的关系，这种关系它是面对面的。我是君、你是臣，或者你是君、我是臣，你仁我忠。既然是面对面，他就要有面子，没有面子怎么面对呢?这一个人有面子，另一个人也有面子，他们两个能够这样子，这叫对。中国人的面子原则就是：当自己伤害到对方的面子的时候，一定要贬损自己来提高对方地位。所以中国人说话，他的称呼是要排队放一格的。比方说钱钟书先生，我们都知道他是当代鸿儒、大学问家，他给一个年轻人写一封信，他可能也说“某某兄”。我在武汉大学读研究生的时候把我的硕士论文，寄给王元化先生，王元化先生回信的抬头是“中天先生”，我就是他先生吗?你可别当真，这只是在对等关系下的一种敬称。这样一种文化，它就是从春秋战国、从先秦诸子来的，所以，当我们今天重新审视自己文化的时候，我们真的要回顾一下，先秦诸子，回顾一下春秋战国。

　　那么下面的问题就是，春秋战国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呢?

　　春秋战国是一个动乱的时代、是一个天下大乱的时代、是一个问题成堆的时代，什么问题?礼坏乐崩。什么叫礼坏乐崩呢?就是当时的社会结构和链条出现了问题，链条断了，就像我们今天的金融危机，经济链条断了，当时是政治链条断了。要讲清楚这个问题，必须大概的讲一下，西周的制度和西周的文化。西周是一个什么样的状况呢?当时中国人认为，在我们头顶上的是天，在我们脚底下的是地，地因为在天的下面，所以叫天下。那么天和地是什么样的形状呢?我们古人认为，天是圆的，什么叫天是圆的呢?实际上就是，天是一个半球形，一个球你切一半，这么扣下来，像一个碗一样的扣下来，这个就叫做天。我们读古诗都知道，天似穹庐。什么是穹庐?就是圆的帐篷。天是个圆的帐篷扣下来。周代的时候，古人认为，地是个正方形，这个正方形的中心在哪里?在现在河南省登封市，河南省登封市有一个观星台，观星台下面埋了一块石头，叫地胆，就是地的当中。我们古人就是这个观点，地是一个正方形，天是一个半球形，学过几何学的人都知道，这一投影就不对了，一个圆的，当中一个方的，那不是还空几块地方吗?空的那几个地方是海，东西南北各一个海，叫四海，四海的当中那个方的地叫“四海之内”，所以古人说的四海之内，就是普天之下，翻译成现代汉语，我认为只有一个翻译，叫做全世界。所以我们要搞清楚，周人的天下，是全世界的意思。那么这个全世界归谁领导呢?周天子。因为周天子是天的儿子，简称“天子”。有人不理解这个，以后皇帝为什么都要叫天子，说那是天之骄子，不是骄子，是天之嫡子，亲儿子，而且还是老大，嫡长子。天子是天的嫡长子，嫡长子什么概念呢?我们要弄清楚。

　　周代时候的婚姻制度，是一夫一妻多妾制。就是一个贵族男人可以有一个法定的妻子，正妻一个，若干个非正式的女人，这个非正式的女人叫妾。妻和妾不平等，妾的地位极低，只有妻才能够和他的夫平起平坐。所以妾后来有一个说法叫如夫人，什么叫如夫人呢?相当于夫人，其实不相当。所以妻和妾生的儿子，地位也是不一样的。妻生的儿子叫嫡子，妾生的儿子叫庶子。妻可能不只生一个儿子，因此妻生的儿子又分两等：第一等是妻生的第一个儿子，叫嫡长子;妻生的其他儿子叫次子。妾生的儿子叫庶子。因此一个贵族男人，他可能有三个等级的儿子。儒家是主张人与人是不平等的。那么按照礼法的规定，或者宗法的规定，只有嫡长子才有继承权。如果一个男人创了一份家业下来，就是高祖了，他把他的这个家产、爵位，传给他的嫡长子，他的嫡长子又传给他的嫡长子，就是嫡长孙，他的嫡长孙又传给他的嫡长重孙，他的嫡长重孙又传给他的嫡长玄孙，这么一代代传下来的这个系统，就叫嫡系，最亲的。

　　那么周人的说法是，周天子，比如说周文王、周武王，就是天的嫡长子，所以他做天子，他有天下，但是他还有弟弟，还有叔叔、伯伯，他的伯伯可能是庶出的，他叔叔呢，可能是嫡出的，比他爸爸小，还有一些七七八八的这些人，那怎么办呢?“封建”。“封”就是指定疆域，“建”就是指定国君，就是把天下再分成国，分成很多的国，划一个范围，分给这些兄弟、叔伯，也包括分给那些参加了他们推翻殷商政权的同盟军。比方说楚国，分了一块地方叫楚，具体的动作就是在国际线上挖一条沟，然后把这个土翻上来，两边种上树，这个动作叫做“封”。然后再派一个人去领导，这个动作叫“建”，合起来叫“封土建国”，简称“封建”。这个诸侯得到了国以后呢，不能自己就这么得了，他也有嫡长子，他也有次子、庶子，他还要再封建一回，就是把他的国再分，分成若干个家，这个家的主人就是大夫，这个叫做“封土立家”，也叫“封建”。

　　我们现在就知道了，所谓“周”是什么样状态呢：有一个天下，天下把它分了变成国，国又把它分了变成家，三级所有。打个比方，天下就好比是总公司，这个总公司的总经理就是天子，天是董事长，董事长授权天子管理天下。我们看电视剧里面，皇帝圣旨都怎么说的?“奉天承运，皇帝召曰”，“奉天承运”是什么意思呢，我得到天的授权来管你们，这个授权叫什么?叫天命。如果天觉得这个天子不行，要改朝换代怎么办呢?“革命”，革除天命。我们知道周的情况是这样的：有一个天下，它的董事长是天，它的总经理是天子，这是总公司。总公司下面呢，有几十个分公司，比方说齐国公司、鲁国公司、宋国公司、郑国公司、楚国公司，还有我们湖北随州，那个叫随国，也是一个分公司。分公司的董事长是谁?天子。分公司的总经理是谁?国君(也叫诸侯)。那么国下面还有什么?还有家，家是子公司。子公司的董事长是诸侯，子公司的总经理是大夫。大夫也有嫡长子，那他的那些次子、庶子做什么呢?做士，士就是子公司的白领。

　　我们现在看天下大乱，是怎么回事呢?天下大乱是子公司里面大夫说了不算，白领说了算;分公司里面诸侯说了不算，大夫说了算。比方说孔子所在的鲁国，鲁国最后落到谁的手上呢?三家大夫：季孙氏、叔孙氏和孟孙氏。他们三个人一合计，说把鲁国的国有资产一分为四：土地、人民、军队，分成四股。季孙氏得两股，叔孙氏得一股，孟孙氏得一股。鲁国的国君呢?没有得到任何财产和股份。那么季孙氏家里又怎么样呢?季孙氏家里面掌权的是他的白领，叫杨虎，杨虎是孔子最不喜欢的人，杨虎把这个季桓子囚禁起来，说：“你要跟我签条约，让我在鲁国掌权。”这不乱套了，他是子公司的白领，现在要到分公司去掌权实权。为什么会乱呢?因为各个公司的实力变了。楚国在西周封建之初，封的是一个什么爵位呢?子爵。那我们知道这个诸侯的爵位是五等：公、侯、伯、子、男。第一等公爵，宋国;第二等侯爵，齐国、鲁国;第三等伯爵，郑国;第四等子爵，楚国。为什么呢?楚国人在当时我们的华夏民族看来是野蛮人，这个政治文化中心在黄河流域，在现在的中原地带，中原地带的人认为，自己是在这个正正方方的天的当中，这个天下的当中，叫中央之国，简称“中国”。我们去看陈寿的《三国志》，周瑜、鲁肃、诸葛亮，这些人说过：“我们跟不跟中国打一仗啊?”这个中国指的就是中原。当时中原地区的人认为自己是最文明的人，东西南北是野蛮人，东边的野蛮人叫做“夷”，南边的野蛮人叫做“南”、“蛮”，西边的这个野蛮人叫做“戎”，北边的野蛮人叫“氐”，楚国人在当时的人的眼睛里就是南蛮。但是楚人奋发图强，建设自己，终于在中国的南部崛起，崛起了以后就不满足当男爵了。这个时候楚王，楚国的国君就去打随国，随国就是现在的随州了，就是出编钟的那个地方。随国的国君是周天子的家人，姓“姬”。打完仗以后，说你带个信给这个周天子，就是说寡人现在腰里呢，也有几杆破枪，寡人听说你们中国人，很文明，你们的物质文明、精神文明、政治文明、生态文明建设得不错，寡人就想到你们中国去上个学，学习学习你们文明建设的经验，回来也整一“文明办”。不过我们楚人是野蛮人，野蛮人有个毛病，就是上学的时候，喜欢带枪，这样我们将来见了面呢，恐怕不好意思，你能不能把我这个爵位提高一下。周天子不批准，说我们先王封的是个什么爵位，就是什么爵位，这是不能动的，怎么能够提高呢。话传过来以后，楚王说什么事，你不给老子搞，我自己封。他自己升格为王，你也是王、我也是王，我跟你平起平坐，我本来可能只想当个公爵的，或者当个侯爵的，你不让我升，我当王。

　　楚王他为什么能够这样呢?因为实力强大了。为什么有些诸侯国的国家实力强大了呢?三个原因：第一个像楚国，奋发图强把自己建设起来;第二个像鲁国的三家大夫，还有晋国的赵、魏、韩三家大夫，怎么强大起来的?侵吞国有资产，把国有资产变成自己的;第三个就是把人家吃掉(包括楚国，楚国后来灭掉了很多小国家)。所以春秋战国时期的礼坏乐崩的实质是什么呢?资产重组。子公司要超过分公司，分公司要变成独立公司。所以到了战国的时候，分公司全部变成了独立公司，都称王了，最后的结果是一家公司把其他的公司全吃了，然后天下变成了一家公司，这就是秦帝国，也就是秦王朝。但是有一个重要的变化，就是秦始皇一统天下以后，不再“封建”。换句话说，秦汉以后，中国的这个天下，就只有一家公司了，下面也没有分公司，也没有子公司了，只有部门，这就叫做“郡县制”。秦的这个建立，很重要的一条就是由“郡县制”替代了“封建制”。由此我们也可以得出结论：春秋战国是中国历史上，政治制度、社会制度、经济制度、文化制度，发生重大变革的巨变期。在这个一个巨大变化的时期，就有一个严峻的问题摆在了面前，这个问题就是中国向何处去?这个问题提出来了以后，必须有人回答，而回答这个问题的人，就是先秦诸子。因此，他们是最牛时代最牛的人。

　　先秦诸子为什么又能够成为，这个最牛时代最牛的人呢?因为他们是“士”。什么是“士”呢?士是春秋战国时期，最低一等贵族。春秋战国的时期，贵族有四个等级：第一等叫天子;第二等叫诸侯;第三等叫大夫;第四等叫士。孔子、孟子、墨子、老子，这些人都是士。士这个贵族，和前三等贵族有什么不同呢?前三等贵族是有不动产的，天子有天下、诸侯有国、大夫有家。大夫的家，跟现在的家庭不是一个概念，大夫的家是有领地、有土地、有人民、有军队，他们有不动产。士没有，因为士不能再“封建”。所以他们的政治地位也是不一样的，他们拥有的权利也是不一样的，这种不一样体现在头上。

　　在清朝以前，我们这个民族，是不剪头发的，是留全发的。一个小孩子生下来一百天的时候，母亲要抱着这个孩子，到父亲跟前说孩子满百日了，父亲就要用手摸着这个孩子的头，给他起一个名，表示他正式加入了家族，然后这个孩子，就开始留头发。有些地方的风俗是这个时候要把胎毛剃掉，然后开始留头发，再长出来的头发是不再剪的，不能动一刀的。这个小孩的头发慢慢长长了以后就从当中分开往两边梳，齐着眉毛，叫童毛，然后又长，长了就往两边盘，盘上去后男孩子的发型要盘得像野兽的角，像两根牛角，叫“鬃角”，所以儿童时期叫“鬃角之时”，就这个意思。女孩的头发要梳成一个形，像树丫，所以小女孩叫丫头。丫头的头发像个树丫，这样子继续长，男孩长到二十岁，女孩长到十五岁，要举行成年礼。长大了成人了，怎么样做呢?改变发型，头发打散了以后，把它盘起来到头顶，插一根簪子，这个动作是所有人都要做的。不同的在于，贵族的男孩，插了这根簪子以后，还要加帽子，贫民的男孩，加了这根簪子以后，上面盖一个头巾，区别在这个地方。那个头巾就叫做纶巾，现在我们去读《三国》，说周瑜他们羽扇纶巾，那穿的是贫民的服装。瑜这些人为什么穿贫民的服装呢?扮酷。就像现在美国总统穿牛仔服，但是表示他身份的服装，是要有帽子的。与此同时，要请一位嘉宾，来给这个成年的孩子起一个字，请注意我们中国古人名字里的“字”，它是分开的，先有名、后有字。名是什么呢?名是卑称，名是卑贱的。儒家就是讲等级，一个“名”和“字”，它都不平等的，“字”是高贵的，“名”是卑贱的。所以古人说话，说到自己的时候，只能自称“名”，不能称“字”，“名”和“字”要分开。“字”作为尊称，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这个人，可以进行社交了，因为他跟外界有交往了才需要尊称，他在家里面是不用尊称的。我们读《论语》，孔子说到自己的时候，他在有身份的人面前，自称“丘”，丘亦如何啊，但是孔子要是跟学生说话，他不说丘，他说吾，我怎么怎么样。我们去读古人的书，这些地方都要细心。

　　人改变了发型，有了“字”，意味着他成年了，他可以参加社会活动了，他也就可以结婚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周代男子二十岁，女子十五岁的时候就要指婚，就是在同一天宣布，你的丈夫或者你的妻子是谁，所以这个礼节叫“婚冠礼”，就是指婚和加冠联在一起的。如果一个女孩子，这个时候还没有找到婆家怎么办呢?不举行这个仪式。女孩在满十五岁之前，一定要给她把婆家找好，如果没找好这个成年礼不能举行，也不能给她起一个字，叫待字闺中。就是说我孩子没长大，她还等一个字，这是女孩。贵族的男子，头发盘好以后，加一个冠，加一个冠要加三次，意味着不同的权力。其中有一次加冠的时候，还要配剑。所以在周代的贵族男子都有剑，包括士都有一柄剑。那么四等贵族不同的地方在于天子、诸侯、大夫，加冠以后还要“加冕”，多一个动作，“冕”是什么呢?冠上面再加一块板，这个板子叫“冕”，这是冕的主体部分，这个板叫“延”，延的前面要垂珠串，前面垂的这个珠串叫“旒”。天子、诸侯、大夫才有，士没有的。但是天子、诸侯、大夫怎么区别呢?看前面旒的多少：天子十二根、诸侯九根、上大夫七根、下大夫五根，这个叫“旒”。它的意思是视而不见，就是说不该看的你别看，给你挡住，同时在这个延的上面，要垂两颗珠，垂到耳朵这个地方，叫充耳，它的意思是充耳不闻，不该听的你别听。有冠有冕，冠冕堂皇。士为什么没有呢?士是没有统治权的贵族，他不需要加冕。士没有不动产，士又没有统治权，那他怎么生活呢?他得出售、出卖自己的本事。有文化的士就是文士，有武艺的士就是武士，武士可以给人家当保镖，文士可以给人家当秘书，这就是士。

　　春秋战国的时候，最牛的人，恰恰是这些士。讲个故事就知道，战国的时期，有所谓四君子：孟尝君、信陵君、平原君和春申君。齐国的是孟尝君、魏国的信陵君、赵国的平原君、楚国的春申君，他们都养了很多的士，比方说孟尝君养士三千。有一天，来了一个士，叫冯谖。冯谖去见孟尝君，孟尝君看到这个冯谖穿了一双走远路的草鞋，就问：“先生不远千里而来，有什么要教导我田文的吗?”孟尝君叫田文，很客气的话，就是说你能帮我们什么?冯谖说，“没有，我真的什么也不会，什么也干不了，就是听说你对我们士特别客气，正好我们家也没有钱，就到你这白吃饭来了。”田文说，“好，那冯先生请你住下。”并马上吩咐他的接待办主任，说这来了一个什么也不会的，让他住招待所吧。过了几天，孟尝君就把这接待办主任叫来说：“那个姓冯的，他来了住了几天以后，怎么样了?”接待办主任说，“哎呀，主公啊，这个冯先生实在太穷了，他真的啥都没有，他就有一把宝剑。天天弹着宝剑，在那唱歌。”士是必须有剑的，再没有钱，他的剑不能卖的啊。田文说，“那他唱什么呢?”《史记》上的，原文是：“长铗归来兮、食无鱼。”意思是说，宝剑啊宝剑，我们回去吧，孟尝君这也不咋的，吃饭连鱼都没有。孟尝君说，“那好吧，你就把他从招待所换到宾馆，吃自助餐有鱼。”过了几天孟尝君，又把这接待办主任叫来问：“冯先生满意了吗?”“不满意。他又弹着宝剑唱歌。”“唱的是什么呢?”“长铗归来乎，出无车。”鱼是有吃了，我出去没车坐，还挤公交，不干。孟尝君又叹口气说：“好吧，把他搬到五星级宾馆，给他配一辆车。”过了几天，孟尝君又把接待办主任叫来，说，“冯先生满意了吗?”“不满意。”“怎么不满意呢?”“他又弹宝剑唱歌：长铗归来乎，无以家为。”意思是这个地方不能当作家啊。我要是孟尝君，我都要生气，你说你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帮不了我，我给你口饭吃，你嫌没有鱼，给你鱼吃，你说没有车，现在都让你住到五星级酒店，配了专车了，你还说不像个家，我还要怎么着在东湖给你整一别墅，再配俩小秘?那太过分了!牛啊!还不敢感叹，还得供着!而且孟尝君食客三千，每天都要好饭好酒，孟尝君还得跟他们吃得一样，而且古人吃饭，是分餐制啊。春秋战国的时候，一直到汉代，每人前面一个几，后面一张席子，席地而坐，是要把这个臀部，放在脚后跟上，跪坐在那个地方，一人一份分好了的，说声吃，大家一起吃。每餐饭孟尝君，也得跟大家一块这么吃。有一天，可能也是新来的士，安排座位的时候，被安排在一个角落，光线不太好，看不清楚吃了什么东西，就发脾气了，说：“是不是给我吃的不一样啊，给我吃得差?!”罢食。孟尝君赶快从座位上站起来，端着自己的盘子过去说，“你看看，我跟你吃的一样啊。”当然他们也真有气节，这个士一看，孟尝君吃的饭菜，果然和自己一样，拔出剑来说，“对不起我冤枉你了，我自杀。”

　　这些士凭什么这么牛，凭什么?我再举一个例子，就是当时有一位非常有名的士，叫田子方，田子方是魏文侯的老师，有一次，田子方坐着车在路上走，魏文侯的儿子，也就是魏国的太子，开着车从对面走过来。古时候路很窄，而且按照礼节，太子马上命令停车，回避，给车子让路，自己下车恭恭敬敬，走到田子方跟前，行了一个礼，“先生好!”，田子方理都不理，也不回个礼，太子有点不高兴了，太子说：“田先生，我想请教一个问题，请您说说是荣华富贵的人，有资格看不起别人呢，还是一无所有的人，有资格看不起别人?”他这个话说得很委婉，实际上意思是，你就是个教书匠，穷兮兮的，你有什么资格看不起我呢。田子方回答：“当然是一无所有的人，有资格看不起别人。越穷、越有资格看不起别人，为什么?我告诉你，你们这些人，有不动产，有领地、有爵位、有财富，你们不敢看不起别人，你要敢看不起别人，你当诸侯的丢掉国，当大夫的丢掉家，你有东西怕丢，我们什么都没有怕什么，我一光脚的还怕你穿鞋的?”这些士，这些读书人，没有不动产，没有公司要打理，不怕破产。你想现在金融危机，谁最怕破产?就是那些老板。我什么都没有我怕什么啊，但是我们还有什么呢?我们有本事，有学问啊，有文化啊，有思想啊，有智慧啊，这些东西丢不了。你再金融危机，再政治危机，我这一肚子学问，也危不了机嘛，我怕什么呢?我这些本事，这些学问，这些计谋，我卖给你，你用，那是你的福气，你不用，我换个地方，国家多得很，公司多得很，我不会跳槽吗?我们这些读书人，扔掉这些诸侯大夫，就像扔一双破草鞋，根本不当回事。这就是春秋战国时期，读书人牛的一个原因，当然还有别的原因。首先他们得有本事啊，能够帮助别人，他去打理一家公司，能够让这个公司兴旺发达起来。他离开这个公司，这个公司就要垮台，他有这本事，这是一个原因;再一个原因，就是当时公司很多，他可以自由的流动，自由的选择。他虽然是毛，不必在一张皮上，这皮子很多，你不用我有什么关系呢。

　　很清楚，春秋战国时期，出现先秦诸子、百家争鸣，这样一个我们民族思想文化史上的盛世，这是一个原因。就是当时的社会处于资产重组的过程，处于政治制度、社会制度、经济制度、文化制度，发生剧变的这样一个时候，有重大问题需要有人回答;另一个原因就是当时的知识界是自由的，他们可以随意发表自己的观点。

　　春秋战国时期，它是一个既残忍又宽容的时期，对谁残忍?对人民残忍。对谁宽容?对世人宽容。那个时期的所有的执政者、所有掌权的人，对读书人、对知识分子是客客气气、恭恭敬敬的。不要说像清代以后那样搞文字狱，连一句重话都不敢说，相反倒是这些士人，不停的教训他们。比方说孟子，孟子也周游列国啊，孟子到过魏国、齐国，所到之地都是享受部长级待遇。有一天，他到了齐国，准备去上朝见国王，这国王就派一个大臣来跟孟子说：“孟先生啊，我们的大王啊，非常想见您老人家，本来应该亲自上门来看你老人家的，可是今天他感冒了，医生说不能吹风，如果先生愿意屈尊上朝的话，大王愿意在朝堂上跟先生见面。”这话已经说得非常客气了，而且孟子是准备上朝的，但孟子一听，说，“对不起，我今天也感冒了，不去了。”有一次，孟子跟梁惠王谈话，梁惠王是魏国的国王，梁惠王这个国王，还是个很厉害的国王，梁惠王在魏国掌权的时候，魏国是很强大的，是大国。孟子训梁惠王，但是孟子训得比较有技巧，孟子问这个梁惠王，他说：“请问大王，你说用刀子杀人和用棍子杀人有区别吗?梁惠王说，“这没有区别啊，刀子杀人、棍子杀人，不都是杀人吗，没有区别。”孟子说，“对，那么请问你用政治杀人，和用刀子杀人有区别吗?”梁惠王只好说，“那也没有区别啊，不都是杀人吗。”孟子说，“看看你的厨房里堆满了肥肉，你的马厩里饲养着肥马、好马，可是你的人民，脸上是菜色、地上是尸体。你这叫什么?叫用政治杀人。你这叫做带领野兽来吃人，野兽互相残杀，我们都看不下去，你作为一个国王，你居然带着野兽来吃老百姓，你有什么资格当人民的父母?”一顿臭骂，梁惠王也只好不吭气了。

　　孟子又去跟齐宣王谈话，他装着聊天的样子说：“大王，我要出差，我出差之前，就跟朋友说，我的老婆、孩子就拜托给你了，朋友说没问题，全包在我身上。等我出差回来一看，我老婆、孩子都快饿死了，你说这样的朋友，该怎么办呢?”齐宣王说，“这事很简单的，绝交啊，这种朋友你要他干什么?”孟子说，“这种人该绝交。我再问你，比方说你手下有一个官员，你把一个地方交给他治理，结果他把这个地方治得是一塌糊涂，这样的官员你该怎么办呢?”齐宣王说，“这很好办啊，撤职。”孟子说，“我明白了，这个不够意思的朋友就应该绝交，不称职的官员就应该撤职，那如果一个国王不合格，把国家搞得一塌糊涂该怎么办呢?”知道齐宣王怎么回答吗?《孟子》一书的记载是：王顾左右而言他。齐宣王不回答，把脸别过去，谈其他话题。孟子就这么训人的。而且不停的说，他跟齐宣王说：“你怎么就不能做一个好国王呢?很容易的啊，你只要爱人民就行了。”讲了很多的道理，终于有一天齐宣王也不好意思了，说，“先生，我知道你说得对啊，真的说得对，但我做不到啊，”孟子说，“有什么做不到呢?要在胳膊下面夹着泰山从北海飞过去，那是做不到的，又没让你做那么难的事儿，有什么问题吗?我们谈谈嘛，”齐宣王说，“寡人有疾，寡人好货。”不好意思我贪财，喜欢钱。孟子说，“这没什么不对啊，可以喜欢钱，大家都喜欢钱，钱是好东西啊。你喜欢钱，你让老百姓也有钱，你和你国家的老百姓一起有钱，共同富裕那不行吗?”齐宣王说，“是啊，你这说得也对，可是我就是有病嘛。”孟子说，“你还有什么病?”他说，“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孟子说，“这没有问题啊，美女谁不喜欢啊，正常男孩都喜欢嘛，你和老百姓一起喜欢不就行了吗。”齐宣王说，“我还是有病。”孟子说，“我听说你喜欢音乐。”齐宣王脸“唰”一下就变了，“寡人不喜欢古典音乐，寡人喜欢流行音乐。”孟子说，“没关系啊，流行音乐它也是音乐嘛，喜欢流行音乐没有什么不对。我想问问你，你这个听流行歌曲的时候，你是喜欢一个人听呢，还是喜欢和别人一起听呢?”齐宣王说，“那还是喜欢跟别人一起听。”孟子说，“那好，我再问你，你在欣赏流行音乐的时候，你是喜欢和少数人一起听呢，还是跟很多人一起听呢?”这个齐宣王说，“那我当然还是喜欢跟很多人一起听。”孟子说，“这不就对了吗，与民同乐嘛，你用你喜欢流行音乐的这个心理，去看待你的人民。你喜欢听流行音乐，别人也喜欢听流行歌曲，你们一起去听不是很好吗;你喜欢漂亮女人，你也要让你的老百姓讨上老婆;你喜欢有钱，你也要让你的老百姓有钱用嘛，这不是很好吗?”齐宣王说，“是，很好啊!”可他做了吗?没做。孟子是白说了。

　　孔子也好、孟子也好、墨子也好、老子也好、庄子也好、杨朱也好，虽然他们的学术，在当时都不能得到实行，最后只有法家的思想被采纳了，其他诸家的主张都没有被采纳，但是尽管如此，他们还是都说出了自己的主张。当他们说出自己的主张以后，为我们民族留下了宝贵的思想文化遗产，这些思想文化遗产，简单的说就是：墨子留下来六个字：“平等、互利、博爱。”;道家留下了六个字：“真实、自由、宽容。”;法家留下了六个字：“公开、公平、公正。”;儒家留下了六个字：“仁爱、正义、自强。”由此构成了我们民族的核心价值观。 

　　（本文根据武汉“名家论坛”演讲报告整理，编辑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