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者
演讲人:叶扬
时间:2012年12月
地点:上海图书馆
演讲人介绍:叶扬, 原籍安徽桐城,1982年毕业于复旦大学英美语言文学系,获文学学士学位,同年赴美国哈佛大学深造,1989年获比较文学博士学位,1998年获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终身聘任教授,2005年被聘为复旦大学顾问教授。英文著作包括《晚明小品》、《中国诗歌的结尾》,以及最近出版的两卷本英译 《简明中国文学史》等,另有文章、书评多篇。中文著作除散见于书籍报刊的之外,最近出版有文集《覆水年华》(上海书店出版社)。
《桃花源记》是东晋文人陶渊明的传世之作,它描绘了一个没有阶级、和平恬静、人人自得其乐的社会。随着历代文人的不断传颂与诠释, “桃花源”已成为一种理想符号,展现了一种人们心向往之的美好世界。而 “乌托邦”则是西方人类思想意识中的美好社会,它与中国的 “世外桃源”有着共通之处:超凡脱俗、与世无争、无忧无虑。今天,我想从比较文学的角度,跟大家共同探讨中国传统中 “桃花源”及西方传统中 “乌托邦”的异与同。
《桃花源记》及其影响
作为作家,陶渊明在生前并不受人重视。南朝学者钟嵘写了一部《诗品》,把诗人分为上、中、下三品,陶渊明被列入中品。一直到梁朝的昭明太子萧统,中国才真正出现一个把陶渊明的作品作为文学作品来欣赏的读者。
如果你去过北京,到过颐和园,也许会记得,颐和园的长廊中有一幅苏式的彩画,那是根据清朝画工任预的《桃源问津图》临摹绘制而成,所反映的就是陶渊明《桃花源记》里的场景。
关于《桃花源记》,我无需多言,相信在座各位一定耳熟能详。文章写的是晋朝太元年间,有一个打鱼的,沿着一条小溪放舟前行,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忽然遇上一片桃花林,两岸都是桃花,有几百步路,中间没有别的树,非常美。渔人继续往前走,想走到桃花林的尽头。总算走到了,这条小溪也到了尽头,那里有一座小山,山上有一个小洞,仿佛黑黑的洞里有光亮透出来。打鱼的人就进去了,一开始洞口非常狭小,只能容一个人过去,又走了几十步路,“豁然开朗”,里面别有洞天。
这篇文章写得非常美。作者陶渊明,又名陶潜(也有一种说法认为,他在晋世名渊明,字元亮,入刘宋后改名潜),他原本是晋朝的望族,祖先曾为晋朝的名将,后来晋朝改换门庭变成了刘宋,他的命运也随之改变。由此我们再回过头来看《桃花源记》里面的那句话“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就不难体会陶渊明写这篇文章时候的那种沧桑感。
作为作家,陶渊明在生前并不受人重视,甚至在他去世后差不多半个世纪,中国出了一部博大精深的书——刘勰的《文心雕龙》,这部书有五十章,牵涉到许多那个时代和以前的文学,讨论非常透彻,但是其中对陶渊明只字未提。和刘勰差不多同时期的另一位学者钟嵘,写了一部《诗品》,把诗人分为上、中、下三品,陶渊明被列入中品。我们可以看一看钟嵘的评价。他说,陶渊明“文体省净,殆无长语”,意思是文章非常利落,不嗦,没有一句废话;又说“笃意真古,辞兴婉惬”,有一种真挚古朴的感觉;又说“每观其文,想其人德”,就是看他文章,不是觉得这个文章写得美,而是想到这个人的道德。这个说法很奇怪。最后他封陶渊明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这样的评价,当然和后代对陶渊明的评价是不太一样的。
直到梁朝的昭明太子萧统,他可以说是陶渊明第一个热情的 “粉丝”。他收集了陶渊明的许多作品,在他写的《陶渊明集序》里,对陶渊明充满褒扬,评价非常高。他说“余爱嗜其文,不能释手”,意指对陶渊明的作品,有一种很深的感情。可以说,一直到昭明太子,才真正出现一个把陶渊明的作品作为文学作品来欣赏的读者。
《桃花源记》在后世影响非常大。有案可查的是,清朝乾隆年间纂修的《四库全书简名目录》里收编有《桃花源集》一卷,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三卷本的《桃花源集》。这些诗集都是当地的官员所为。比如姚孳是武陵令,他在那里做县太爷的时候,把有关桃花源的诗都收集在一起。后来宋朝的赵彦又有所补充。到了明朝,有一位冯子京,官至湖广按察使,他在前人基础上又收集、增加、补充了很多元、明两代有关桃花源的作品。大家可以看到,陶渊明写了一篇《桃花源记》,后面有这么多人跟着写,可见其影响之大。
“桃花源”的流风余韵
后世诸多以桃花源为题材的诗作中,非常有名的一首,当属王维的《桃源行》。这首诗写得步步深入,有空间感,也有时间感。最后给我们留下了一个很大的问号:这样的境界到哪里去找呢?
在那么多的桃花源诗当中,我们该如何看待 “桃花源”在历代的变迁呢?让我用一个西方的批评概念来讲。
我们一方面要有传统,另一方面如果你墨守成规,文学就没有创造,所以我们一方面要坚持传统,另一方面一定要有所变化。在这个传统和变化的问题上,美国有两位学者先后讨论过其中的奥妙。一位是哈佛大学的已故教授贝特 (Walter Jackson Bate,1918-1999),他写了一本书《历史的负担与英国诗人》,主要观点是:自从有了莎士比亚,其后的诗人,都感觉到一种沉重的负担——怎么样才能超越前人?所以英国诗歌的历史,就是一部不断跟“沉重的负担”打交道的历史。
在他这本书出版三年之后,耶鲁大学一位有名的学者布鲁姆(HaroldBloom, 1930—),写了他的成名之作《影响的焦虑:一种诗歌理论》。布鲁姆运用了奥地利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的理论,说后代的诗人看着前朝伟大的诗人,心里有一种俄狄浦斯情结,有一种爱恨交加的情感。爱,是觉得前面的诗人了不起;恨,有点像《三国演义》里面“既生瑜,何生亮”这样的感情。他把诗人分为两种,强者和弱者。诗人当中的弱者无所谓,反正高高兴兴地写他的诗,写得好坏无所谓,也不想和前面的诗人较劲。但诗人当中的强者生活得很痛苦,因为他总是在琢磨,怎样才能找到自己的声音,超越前人。对于传统和变化,这两位前辈都说得非常精彩。
中国的情况怎样呢?继《桃花源记》之后,后世出版了好几卷本的 《桃花源集》,这说明,“桃花源”在历代都有它的流风余韵。在这个过程中,后人是如何找到自己的声音的?让我举几个例子给大家看看。
这其中非常有名的一首,当然是王维(字摩诘)的《桃源行》。这首诗据说是他19岁的时候写的,相当了不起。它精彩在哪里呢?诗歌一开始说“渔舟逐水”,渔船顺着水在往前行,你可以说是第三人称的描述;“爱山春”,“爱”字一出现,诗人就出现了。诗人把自己放在渔人的位置上,然后就开始描写。
对于王摩诘,苏东坡有一句著名的评价:“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我们可以看到,诗一开始是按照一个自然的顺序,“坐看红树不知远,行尽青溪不见人”。你可以想象,有一个摄影机的镜头,摄影师慢慢对着溪水拍过去,“山口潜行始隈隩,山开旷望旋平陆”,这就是陶渊明的《桃花源记》里面说的“豁然开朗”。后面又有长镜头和特写,长镜头是“遥看一处攒云树”,特写是 “近入千家散花竹”。还有就是把昼、夜对照来写,如“月明松下房栊静,日出云中鸡犬喧”,紧接其后又有两句,“平明闾巷扫花开,薄暮渔樵乘水入”。这里面有很多是按照《桃花源记》的说法,像“居人未改秦衣服”等。但后面就开始变调了。如陶渊明明明说“先世避秦时乱”,到了王摩诘的笔下,就变成“初因避地去人间,及至成仙遂不还”,成仙了。这是唐人对桃花源普遍的想法。
中国诗不像英文的句子,不一定要有主语,但是“不疑灵境难闻见,尘心未尽思乡县”,王摩诘又把自己放在渔人的位置上了。然后“出洞无论隔山水,辞家终拟长游衍”。他把渔人写得很好,不像《桃花源记》里面那个渔人那么不像话,他笔下这个渔人还是想脱离凡尘,愿意回到桃花源去,可惜“自谓经过旧不迷,安知峰壑今来变”,回不去了。
这首诗写得步步深入,有空间感,也有时间感。我最喜欢最后四句,好像可以和全篇脱离开,成为一首非常好的七绝——“当时只记入山深,青溪几曲到云林。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写得非常美,最后给我们留下了一个很大的问号:这样的境界到哪里去找呢?
刘禹锡(字梦得)也写过《桃源行》,不过他的诗把桃花源里面的人完全写成了神仙,就不如王摩诘那首来得自然了。
还有一首非常有名的 《桃源图》,作者是韩愈(字退之,世称韩昌黎)。这首诗从文学种类来说,属于题画诗。大家都知道,韩昌黎一生弘扬儒家、批判佛教,因为辟佛,曾经遭到放逐。他不相信鬼神之事,观点和孔孟一样,“敬鬼神而远之”,他本人也完全是这样做的。这首诗一上来就说“神仙有无何渺茫,桃源之说诚荒唐”,首先批评了神仙的说法实在荒唐。后面他基本上也是按照陶渊明 《桃花源记》的说法,一步步地写下去,非常精彩。最后说,“世俗宁知伪与真,至今传者武陵人”,哪里知道究竟是真是假,只不过是有个武陵人相传到如今而已。这首诗也写得非常精彩。
到了宋朝,王安石(字介甫,世称王荆公)也写了一首《桃源行》,比较短。他不像唐人,从王摩诘到刘梦得、韩昌黎,不管信与不信,都是把桃源中人作为神仙来讲的。王荆公明显是不信,他按照《桃花源记》的说法,“先世避秦时乱”,不光是商山翁在秦代混乱时避入山中,又说还有桃源种桃子的人,“此来种桃经几春,采花食实枝为薪”。其实这个说法也不太准确,因为如果你还记得《桃花源记》,到了桃花源里面,种的是桑树和竹子,并没有说里面种的也是桃花。这个桃花林是在外面,溪水两岸,“中无杂树”,哪里说过里面也是桃花呢?不过,著名历史学者陈寅恪先生说过,“有一事可特注意者,即渊明理想中之社会无君臣官长尊卑名分之制度,王介甫桃源行‘虽有父子无君臣’之句深得其旨”,认为王诗符合陶渊明的描写。
苏东坡是我非常喜欢的大作家,他也说唐人不对。他说,“世传桃源事,多过其实。考渊明所记,止言先世避秦乱来此,则渔人所见,似是其子孙,非秦人不死者也。又云杀鸡作食,岂有仙而杀者乎!”这个说得也很好。他又说,当初南阳有个地方也有点像桃源,这是要把桃源说成是一个现实当中真正存在的地方。所以宋朝的胡元任在《苕溪渔隐丛话》里就说,“东坡此论,盖辨证唐人以桃源为神仙,如王摩诘、刘梦得、韩退之作《桃源行》是也。惟王介甫作《桃源行》,与东坡之论暗合。”陈寅恪也说,“古今论桃花源者,以苏氏之言最有通释。洪兴祖释韩昌黎桃源图诗,谓渊明敍桃源初无神仙之说,尚在东坡之后”。
作为中国人,我们往往不太重视日本的汉学,其实有的日本人对汉学做得很深,比如吉川幸次郎,他是专门研究中国诗歌、包括散文的一位汉学大家。他说宋诗好发议论,喜欢在实际问题上面兜圈子,不像唐人往往仅就那个意象来说。就王安石和苏东坡的两首诗而言,我觉得吉川说得相当有道理。
清代诗人王士禛说,唐宋以来作桃源行,流传最广的就是王摩诘、韩昌黎、王荆公的三篇,你看韩昌黎和王荆公的两首诗,笔力意思还算可喜,一读王摩诘的诗,多么自然,“此盛唐所以高不可及”。可知他是一位“哈唐”的批评家。翁方纲也说,“唐人之诗,但取兴象超妙,至后人乃益研核情事耳,不必以此为分别也。 ”
每个人心中的理想国
为什么千百年来历代文人都对桃花源情有独钟?因为它寄托了人们的许多美好想象,是人类心里的一个梦,是人类对美好事物的向往。我们都应该给自己留一点想象的空间。
那么《桃花源记》是不是纪实咏史的作品呢?在这篇文章里,确实有好几个地方,给了一个历史的背景。比如一上来就说“晋太元中”,太元,是东晋孝武帝的年号,又说“先世避秦时乱,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然后又说“南阳刘子骥”,这个刘子骥是实有其人,《晋书》有传。这样来看,好像《桃花源记》有它纪实的一面。
陈寅恪先生也说:“陶渊明桃花源记寓意之文,亦纪实之文也。 ”他说陶渊明纪实是有依据的,是根据刘裕入关后所见所闻的材料写成的。他进一步指出,桃花源不在湖南,而在北方的弘农或者上洛,这两个地方都在河南省。此外,他认为“秦时乱”里的“秦”是指苻坚的苻秦而非嬴秦。根据陈先生的说法,在王莽篡位前后,北方豪强占山为王,割地而据,安营扎寨,建立了一种叫做“堡坞”的场所,里面可能还有田地。这样的堡坞,东汉光武帝时期屡禁不绝。陈寅恪先生认为《桃花源记》写的就是这么一种堡坞。
这个说法,我并不完全同意。在我看来,桃花源只不过是人类心里的一个梦。我们生活在社会当中,不一定事事都能如意。按照佛家的说法,生、老、病、死都是苦,我们在苦中如何作乐?要给自己留个空间,留个幻想。这就是人类本身对美好事物的向往。
可以说,远在陶渊明写《桃花源记》之前,已经有了一个桃花源的史前史。我们可以回到《诗经·魏风·硕鼠》,里面的老鼠,是比喻剥削普通农民的大地主。诗人说,“逝将去女,适彼乐土”,我一定要离开你,到那个乐土去。又说“乐土乐土,爰得我所”,“乐国乐国,爰得我直”,“乐郊乐郊,谁之永号”。这首《硕鼠》,表示出对现实世界的不满,而想象有一方乐土、乐国、乐郊可以逃避,可以寻找到自身的价值。
大家知道,孔夫子生平也不尽如意,经常要发出一些感慨。有一次说“吾欲居四夷”,我要离开中国,住到四夷的地方去。又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要做一个木筏,飘到海上去。孔夫子虽然“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但是在他那个时代,海洋是一个神秘而不可知的境界,所以海成了他的桃花源。
老子的《道德经》比《诗经》和孔夫子说得更详细了。老子有一个“小国寡民”的梦,他心目中的理想国度就是“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陶渊明一定读过《道德经》,他《桃花源记》里面的“鸡犬相闻”,我觉得很明显是从 《道德经》第八十章里引用过来的。这里我为大家介绍一幅非常有名、现在收藏在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名画——北宋晁补之 (字无咎)画的《老子骑牛图》。我们知道,相传老子最后是骑青牛出关,不知所终,去找他的理想国去了。
陶渊明除了这篇《桃花源记》,还留有一首《桃花源诗》,当中有几句,可能成为后来唐人把桃花源说成是神仙境界的根据。比如说 “奇踪隐五百,一朝敞神界”,可能唐人就是根据这点来发挥的。陶渊明确实说这是一个他想去的地方,“愿言蹑轻风,高举寻吾契”,要去找那个和他精神契合的地方。
说起去寻求心灵当中的乐土,在陶渊明之前,还有郭景纯的《游仙诗》。这种《游仙诗》,从曹孟德的时候就有人写,他的两个儿子曹子桓、曹子建都写了。唐代学者李善给《文选》加注,说“凡游仙之属,皆所以滓秽尘网,锱铢缨绂”,什么意思呢?就是把尘世看成是一派肮脏、龌龊,认为当官是不值得去做的事。这就是《游仙诗》的精神所在。
一直流传到今天,除了前面列出的很多桃源诗之外,再看看我们周围,甚至在当代,桃花源也成为文学的一个素材。比如台湾剧作家赖声川的 《暗恋桃花源》,我想已经成为20世纪文学当中的一部小经典。从最早的台湾演员李立群、林青霞的版本,一直到最近大陆黄磊、袁泉的版本,这出戏每次上演,都非常受欢迎。这部作品当中,也非常巧妙地把桃花源和现实的题材糅合在一起。
那么,为什么千百年来历代文人都对桃花源情有独钟?因为它寄托了人们的许多美好想象。我们都应该给自己留一点想象的空间。
按照弗洛伊德的说法,想象是人们为了克制欲望而建立的一种防御体制。这个说法有点不太好听,让我另外引用爱因斯坦的一句话,“想象力比知识更为重要”。我觉得这句话非常有意思。现代社会往往对知识过于重视了。我们以前有一句口号家喻户晓,叫 “知识就是力量”,但是爱因斯坦却说想象力比知识更重要。2009年教育进展国际评估组织对全球21个国家进行的一项调查显示,中国孩子的计算能力全世界第一,想象力却是倒数第一。这真是值得我们深思。
所以,桃花源实际上开启了我们的想象空间。有一幅我非常喜欢的漫画,其源流可以一直追溯到明朝的陈洪绶 (号老莲)。陈老莲有一幅特别有名的画叫《寿星观音图》,里面的寿星,不是我们经常见到的乐呵呵的老先生,里面的观音也不是那个慈眉善目的观音,而是皱着眉头、满脸不高兴的一位寿星和一位观音。另外还有一幅陶渊明的画像,也和我们通常想象的陶渊明不太一样,拿着一朵菊花在那里闻。
其实,陶渊明的桃花源就是一个理想国。
(根据演讲录音整理,经作者审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