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各位现场的来宾朋友,大家下午好!欢迎参加武汉“名家论坛”。今天讲座的主题是:趣话《红楼梦》。 一部残缺的《红楼梦》,让一代又一代,中国最优秀的文学家,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并在每一个中国人心中,种下了一个“红楼情结”。《红楼梦》好比文学的万里长城,浓缩了中国人几千年的文学精髓和情感渊源。鲁迅先生说:“在《红楼梦》里,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在山东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山东省作协副主席、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主讲人马瑞芳老师的眼里,《红楼梦》是什么样子的呢?下面就请马瑞芳老师为我们解析《红楼梦》中,众多人物事件背后隐藏的密码。掌声欢迎马老师登台。
大家好,很荣幸来到武汉,来到武汉,我就觉得心胸特别的开阔。
今天讲《红楼梦》,为什么要趣话《红楼梦》?因为《红楼梦》有很多很多的讲法。我在大学里面给本科生讲,给硕士生讲,给博士生讲,都是从曹雪芹的身世讲起,然后讲《红楼梦》的版本。现在,我在山东电视台录制的“趣话《红楼梦》”,主要结合读者希望了解的内容来讲《红楼梦》,《红楼梦》有趣在什么地方?
2008年,中国最有趣的事件除了奥运会之外,好像就是重拍电视连续剧《红楼梦》的事件。其实这个事件,我接触到它,已经好几年了。我在中央电视台录制《说聊斋》的时候,经常在拍摄的间隙,到好朋友家去蹭饭,这个好朋友恰好就是87版《红楼梦》的总导演----王扶林。那个时候,有很多人来找王扶林,邀请王扶林担任新版电视剧《红楼梦》的顾问。在拍87版电视剧《红楼梦》之前,王扶林就到英国和法国考察,他说:“莎士比亚的一些戏剧都拍过很多次,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也拍过很多次,你拍你的,我拍我的,互不相干,没有人去管它。”在中国,没想到《红楼梦》的重拍,能成为很大很大一个事件。成了什么事件呢?首先是选秀。我是山东总赛区的总顾问,参加过最后一次选秀。中国红学会的副会长蔡义江教授,他去参加具体的选秀,我问蔡老师,我说:“今天选秀,你给他们打了多少分啊?”蔡老师说,“百分之九十五的人零分。”我说,“为什么?”他说,“我给你举一个例子:一个小伙子长得很漂亮,大学四年级的学生,他来竞选贾宝玉,我就问他:‘你对林黛玉是什么看法?’这个小伙子回答:‘一年有四五万块钱,就差不多了’。他脑子里面没有林黛玉,只有就业的待遇,不给零分行吗?”我在山东总赛区的时候,印象最坏的是三个来竞选刘姥姥的,我们不要把刘姥姥看成一个可有可无的人物,在我这个“趣话《红楼梦》”里面,叫她是智能刘姥姥。一个大字不识的智能刘姥姥,能够独闯国公府,第一次,有枣无枣,打一竿,打下多大的甜枣呢,王熙凤给她二十两银子。二十两银子,是个什么概念?二十两银子,在当时是一个五口之家的一年生活费。大作家蒲松龄,在外面给人当老师,一年多少两银子?八两。刘姥姥打秋风,一次就打到了蒲松龄两年半的工资。这样一个老太太,应该是很不简单的,但是山东赛区来竞选的那些刘姥姥,只能叫刘媒婆。
更有意思的就是今年,叶锦添设计的红楼人物造型,可以说是很失败的。宝玉就不要说了,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贾探春等等多么青春亮丽的一些女子,让他一设计全都成了“苏三起解”。更有甚者,他给王熙凤怎么设计的?我们知道王熙凤,那真是很不简单的人物,在小说里面那是大段的描写。王熙凤是一双柳叶吊梢眉,她的眉毛像柳叶的形状,是往上翘的,她的眼睛是一双丹凤三角眼。我们知道丹凤眼,是那种很美丽的单眼皮形状的眼睛,但是一三角就不行了,带着凶气、杀气、寒气,所以王熙凤这个演员那是非常难找的,你上哪儿去找?找不着。所以叶锦添,怎么给她画的妆呢?给王熙凤画的妆,是在她的眉毛上,一边添了一根红色的鸡毛,一根朝上,一根朝下。我就纳闷,如果林黛玉进府,她一进门看到的王熙凤是这样,林黛玉会不会琢磨,我这是进了贾府,进了我姥姥家,还是进了盘丝洞呢。所以我在我的博客里面,尖刻的嘲笑了叶锦添,很多读者也都很赞同我的观点。我建议,叶锦添要参考清代的画册来设计红楼人物形象和她们的服饰。
叶锦添,一个获奥斯卡金像奖的人,怎么一接触《红楼梦》,还没等到正式公演,他就走了麦城呢?是因为中国红学家头很难剃吗,还是因为我们中国的读者,中国的网民特别难缠?不是。是因为《红楼梦》在大家心目当中地位太崇高了。就像刚才主持说的:《红楼梦》是一个文学的万里长城。它在中国人心目当中的地位,就像巴西人心目当中的足球。只要涉及到《红楼梦》,我们中国人就得跳起来,至少有一百万人,是曹雪芹的代言人,你这样做不对,你选了这个不对。当时,我觉得这些导演那是太难了,因为每个人心目当中,都有自己心目当中认为可以演林黛玉、贾宝玉的人。我就曾经和好朋友张海迪一块讨论现在的选秀,我说:“你觉得谁可以演贾宝玉?”海迪说,“我认为演贾宝玉的人,应该是七分像中国古代的人,三分像现代人,七分像中国人,三分像外国人,这才能演贾宝玉。”然后海迪就问我,“大姐,你认为谁能演贾宝玉?”我说,“贝克汉姆,年轻二十岁差不多。”所以《红楼梦》是非常有趣的,亿万观众都要涉及的一个话题。
几年前,访问欧洲的时候,我曾经把《红楼梦》罗马尼亚文的译者请到宾馆,我问她:“为什么翻译我们中国的《红楼梦》?”这个金发碧眼的北京大学毕业生告诉我,“因为《红楼梦》达到了欧洲文化从来没有达到过的高峰。”这个话说得太精彩了。因为欧洲文化的高峰是什么呢?莎士比亚的戏剧。三十多部莎士比亚的戏剧,总共创造了四百多个人物,而没有完成的八十回《红楼梦》,创造了多少个人物呢?也是四百多个。莎士比亚这四百多个人物,和曹雪芹这四百多个人物完全一样吗?还不一样。比如说莎士比亚剧中的丫鬟、男仆,很可能这个剧是这个样,下一个剧还是这个样。但是你看林之孝家和周瑞家是一个样吗?周瑞家的是上窜下跳啊,那林之孝家的是很沉稳啊,晴雯出来,她能和袭人一个样吗?晴雯身为下贱,心比天高啊,袭人是什么人?这个袭人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就是从背后袭击人,那很不一样。所以中国古代的小说家,能写出《红楼梦》,是中国人民的大幸,也只有曹雪芹那个时代,才能出来这么一部小说。
在曹雪芹之前,出来过什么样的长篇小说呢?我们可以回忆一下,中国古代长篇小说的开山之作《三国演义》《水浒传》,《三国演义》叫做《三国志通俗演义》,那就是对三国制作的通俗演义,它是根据《三国志著》《九洲春秋》《资治通鉴》《三国戏》等写成这么一个半文半白的《三国演义》。它写的是帝王将相,图王争霸,离我们老百姓的生活啊,是很远的。在现实生活当中,谁是曹操啊?没有几个曹操,谁能当宰相?也就出几个宰相,但是有几个史湘云?你身边就有,像大观园里面那些丫鬟,有的是。《水浒传》也是开山之作,它写的是英雄传奇,写的是攻城拔寨、造反。老百姓有多少人是造反的?在《红楼梦》之前的言情小说,有一部《金瓶梅》,《金瓶梅》是写得相当好的。现在一提到《金瓶梅》,总是说《金瓶梅》是淫俗,但是鲁迅先生对它评价很高。《红楼梦》继承了《金瓶梅》的优良传统,把言情小说发展到了极致,所以研究《红楼梦》的人特别的多。我曾经做过统计,新时期研究四大名著,其论文多少篇呢?一万篇。研究《红楼梦》的就有八千篇,而且研究《红楼梦》里的人物最有趣。你如果去参加《三国演义》《聊斋志异》讨论会,不管是国外来的,还是国内的,来的都是文学院的人。但是你要去参加《红楼梦》讨论会,文学院的人不大吃香了,来的都是什么人呢?比如说国际“红学会”第一次会议的发起人周策纵教授,他是美国威斯康星大学政治学博士,纽约大学历史学家唐德刚教授、威斯康星大学的经济学家赵刚教授,他们都不是研究文学的。1986年,第一届中国国际“红学会”,来的专家中,很多都不是文学院的。我们知道,胡适是新红学的开山祖师,他有很多相关的作品。在这个会上,唐德刚说,胡适对《红楼梦》怎么看呢?唐先生曾经问过胡适,怎么看《红楼梦》?胡适说:“《红楼梦》不是好小说。”为什么不是好小说?“没主题。”唐德刚感到很奇怪啊,“没主题你看他干嘛?”胡适回答了两个字:“好玩。”我认为这两个字,说明《红楼梦》的一个最重要的特点:就是《红楼梦》特别的有趣。它有趣到什么程度呢?它有趣到这本书从任何一页翻开都能看下去。《红楼梦》,我不知道看了几十遍了,但是我翻开任何一页还能看下去,还能看出道道来,虽然它是一本小说,但它又不单纯是一本小说。
我们看这本中国古代的长篇小说,发现它里面有很多中华文化的精髓,比如说饮食文化。我们到国外去访问的时候,外国朋友请客,给我们这些作家代表团上菜,一人上了一盘,一个人一份啊;外国人到我们中国来,我们给他们吃什么?红楼宴。怎么吃呢?坐在红木餐桌前,先放《红楼梦》的乐曲,然后上菜,上菜的服务员身着《红楼梦》丫鬟的服装。上来第一道菜,有个严格的规定,这道菜,必须得拿筷子来夹,什么菜呢?姥姥鸽蛋。就是刘姥姥在大观园,吃的那个鸽蛋,这么小的鸽蛋,要用筷子去夹起来,拿勺子剜不算数,夹着夹着,哧溜掉地上了,就刘姥姥的话说,两银子没了;再上第二道菜----上海大闸蟹,我告诉旁边的老外,这就是大观园里面的藕香蟹,你打开看看,这个蟹黄满满的,当年,平儿拿这个蟹黄抹了王熙凤一脸;再上一道菜,谁都看不懂,很大的一砣鸡蛋清,周围一圈红色的牛肉片,我说这是什么东西?服务员就告诉了,这叫雪中红梅,就这样的红楼宴。再来说说红楼早点,红楼早点也把那些外国佬,吃得一愣一愣的。在扬州,我曾经和一个叫玛格丽特的英国朋友,一起去吃红楼早点,先上来八道稀饭:野鸭煮的莲子粥、红豆粥、野鸡崽子粥等八种;再上来八种早点:东府的豆腐皮包子、枣泥馅的桂花糕等八种;再上来茶,也是八种。这时,我发现那个英国人,吃了几道就不吃了,光在那儿看,我多吃了一两道,也吃不下去了,也在那儿看,还继续上,上了四八三十二道早点。我就在那儿琢磨《红楼梦》里面,谁能吃这么多啊,贾宝玉吃不下去,林黛玉更吃不下去,恐怕只有焦大能吃得下去,这就是我们中国的饮食文化在《红楼梦》里面的反映。这个吃饭,经常吃出很多很多的学问来。
林黛玉进府吃第一顿饭,怎么吃怎么坐,坐下之后,谁给上菜,谁给上汤,那都是有讲究的。林黛玉坐在贾母旁边之后,她那几个姐姐妹妹,迎春、探春、惜春,都坐好了,然后谁来上菜呢?谁都想不到,第一个往里面端汤的,是王夫人。王夫人贵族夫人,为什么她要端汤啊?她婆婆坐在这儿啊,她就必须来伺候她的婆婆。吃完了之后,端上茶来了,林黛玉就想,我在自己家,不能吃了饭就喝茶,但是到这儿,就要入乡随俗了,赶快喝吧,但是一看,刚要喝,端上来一个痰盂,原来这个茶,是漱口的。所以林黛玉一进府,国公府怎么吃饭,贾母这个宝塔尖的气派,都出来了。我在研究外国小说时发现,所谓俄罗斯的三大长篇小说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托尔斯泰,写了《罪与罚》《克拉玛多夫兄弟》《贵族之家》《前夜》《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复活》,好几十本,把它们全加到一块,其中的饮食描写,能比咱们的《红楼梦》吗?根本就没法比。马克思说得好,“存在决定意识”。我们灿烂的中华饮食文化,它造就了《红楼梦》,而饮食文化不仅是饮食文化,它还反映了人和人之间的关系。
刚才说刘姥姥是个智能刘姥姥,这个智能刘姥姥,就很不得了啊,三进荣国府:第一次进荣国府,打下了一个甜枣,二十两银子;第二次进荣国府,什么身份了?和贾母平起平坐啊,是贾母的座上客。凤姐就想捉弄刘姥姥,来讨贾母的开心。刘姥姥自己心态非常的好,给她拿这个菊花,乱七八糟插了一头,贾母说:“摘下来给她摔脸上,”刘姥姥是个什么态度啊?“我年轻的时候,也喜欢个花啊、粉的,没想到,我今天成了老风流了。”心态多好。你们不是拿我开心吗,我自己也拿自己开心,我认为这很风光。接着鸳鸯嘱咐,一会儿,你应该怎么怎么着,这是我们家的规矩,也就是要刘姥姥出洋相,来讨贾母的欢心啊。这就是筵席上,国公府从来没有过的场面,贾母在正中坐着,这边是刘姥姥,这边是薛姨妈,贾母一端酒杯,请刘姥姥站起来,“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老母猪不抬头。”全场愕然,都愣住了,谁都没想到,突然有人来了个这么一句,刘姥姥说完了以后,鼓着腮帮子不吭气了,你们只管笑你们的,我不笑。
怎么笑呢?一个人一个笑法,曹雪芹连续写了八个人的笑:第一个笑的史湘云,一口茶就喷出来了;第二个笑的林黛玉,林黛玉这个人的特点,是我想哭就哭,我想笑就笑,但是身体太虚弱,一笑岔气了;第三个笑的贾宝玉,宝贝孙子儿,一边笑一边滚到奶奶怀里去了;然后王夫人笑,王夫人一边笑,一边指着凤姐;后面有探春笑,有惜春笑,连写八个人的笑。有两个故意不笑的,谁故意不笑,王熙凤。王熙凤得撑着面子,我就不笑,就引着大家笑;鸳鸯不笑。但是请大家注意,还有几个人没笑,曹雪芹没写,《红楼梦》有趣就有趣在,他不写比写还要好,所以在脂砚斋的评语里面,经常出现不写之写。在刘姥姥逗笑当中,就有三个人没写:第一个没写的,又不笑的----薛宝钗。大家闺秀啊,站如钟、笑不露齿,你再怎么笑,我得端着点,很端庄的在那儿坐着,不笑;第二个不笑的----迎春。大家想想迎春是谁啊,二木头,木头是什么特点,木头的反应就特别的慢,别人笑完了以后,她才想起来的笑;第三个不笑的是谁呢?李纨----寡妇。大庭广众之下,谁笑她都不能笑,她得青春守寡,她得保持心如槁木,心如死灰的那种状态,不管多么可笑,我就不笑。所以,曹雪芹在这些饮食描写里边,这些写了的和没写的,是多么的有趣。
《红楼梦》最有趣在什么地方呢?最有趣的是里面的爱情描写。《红楼梦》里写的爱情,很多外国人根本就看不懂的。记得1990年我去北京,是因为我有一本书写完了,去请北京大学吴组缃教授给我写书名。到北京以后,我发现吴先生不大高兴,吴组缃先生是谁呢?中国红学会第一任会长,现代文学史上的著名小说家,冯玉祥的语文老师,这么一个老爷子。当时我就问他,我说:“吴先生,你最近忙什么呢?”吴先生说,“我最近一年带了一个博士生,带他读《红楼梦》。”“那儿来的呢?”“捷克来的。”“怎么读呢?”“每个星期他去看《红楼梦》,然后我来给他答疑,这样学了一年。昨天这个学生,来向我告辞,说:‘吴先生,我念了一年《红楼梦》,所有的问题我都弄明白了,还有一个问题没明白,’吴先生说,‘什么问题啊?’他说,‘大观园里面,有那么多的珍宝,贾宝玉和林黛玉,为什么不卷包而逃啊?’”吴先生说,“马瑞芳,我告诉你,我这一年的《红楼梦》,全都白教了。”我当时就劝老先生,我说,“吴先生,外国留学生,什么怪问题不提啊,我告诉您,我现在也带了一个日本的留学生,叫小岛英夫(音),我也是这么教了他一年《红楼梦》。我给他讲到,其中一个情节的时候,他提了这么一个问题,咱们知道《红楼梦》里边,贾宝玉和林黛玉,两个人谈恋爱,有一个最温馨的情节,是贾宝玉和林黛玉,两个人同时都住在贾母身边,一个住在贾母家里,一个住在外面,这个时候的贾宝玉,随时可以掀开帘子,进来看他的林妹妹,贾宝玉说:‘妹妹,你中午不要睡觉,我跟你聊天,给你解困。’黛玉就说,‘我很累了,你到别的地方逛逛去。’贾宝玉死皮赖脸,‘我不去,我见了别人就怪溺歪的慌,我跟你躺一块算了,我跟你躺一个枕头上行吧?’贾宝玉要跟林黛玉躺一个枕头,林黛玉把自己的枕头让给他,然后自己又找了个枕头躺下来,两个人对面躺下之后,林黛玉发现,贾宝玉脸上有一块红,就说:‘这儿怎么又弄了块红,谁给抓破了?’贾宝玉说,‘哎,这是我给丫头,弄胭脂蹭上的。’林黛玉动手给他擦了,然后两个人,再对面躺下接着说话,”这个日本留学生,就给我提问题了,他说:“马老师,你总是说‘宝黛爱情’是个最大的悲剧,他有什么悲剧可言啊,你看贾宝玉和林黛玉,他俩个人不是都已经上床了嘛,”我当时就给愣那了,我说,“贾宝玉和林黛玉都上了床,《红楼梦》还研究啥啊,这可是二百年以来的伟大发现,这么多的大红学家,从胡适,俞平伯、周汝昌、冯其庸,蔡义江、李凡,谁都没发现,就你发现了。”我接着就用了一个小时,就给他解释,虽然贾宝玉和林黛玉,躺在林黛玉的床上,虽然他们两个情谊绵绵,虽然林黛玉动手去为贾宝玉擦脸上的胭脂,贾宝玉动手去挠林黛玉的胳肢窝,最后林黛玉还拿手去撕贾宝玉的嘴,有如此多的亲密的动作,但是他们两个绝对没有别的什么,也不可能有。你们日本人以及现在西方人所说的那个上床……一个小时,半信半疑。这怎么回事?为什么?躺在同一张床上,还没上床,就得讲那么长时间,就是因为他们对贾宝玉和林黛玉两个人的爱情,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弄不清楚。
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是怎么回事呢?在宝黛爱情出现之前,中国古代爱情描写是个什么样?最常有的模式:一见钟情。这就是林黛玉,非常喜欢的《西厢记》模式。《西厢记》里崔莺莺给他的父亲做道场,张生借住寺院,恰好走到这儿,两个人一抬眼看见了,谁也不认识谁啊,谁也不知道对方是干嘛的,但是打眼一看,电光石火一样,一见钟情了。张生就来了一段长篇唱词:你是个倾国倾城的貌,我是个多愁多病的身。在红娘的帮助下,两个人偷尝爱情禁果,这就是《红楼梦》之前,典型的爱情模式----一见钟情。林黛玉还喜欢一个剧《牡丹亭》,《牡丹亭》也是一见钟情啊,梦中一见钟情。杜丽娘做了一个梦,梦见站在梅树边、柳树边的一个青年,来跟自己相会,两个人就结合了。这是什么呢?这是柳梦梅和杜丽娘的第一世爱情,梦中梦回爱情。接着杜丽娘就要寻梦,梦怎么可能寻到呢,寻不到就死了。死之前她给自己画一副相,埋在太湖石底下,柳梦梅发现了这个画像,挂在那就叫画,叫她起来,一口一个姐姐啊,姐姐啊,到夜里,杜丽娘又回来了,两个人又相爱了,这是人和鬼的爱情。然后柳梦梅拿镢头,把这个杜丽娘的坟墓掘开,杜丽娘复活,两个人成就前世婚姻,缘定三生。
这是《红楼梦》之前的一个爱情模式----缘定三生。《红楼梦》里的贾宝玉和林黛玉是“三世之恋”,所以我们看《红楼梦》,不要很粗略的看。贾宝玉、林黛玉在出生之前,他俩是怎么回事?贾宝玉和林黛玉,他们都是有前生的,林黛玉的前生是绛珠仙草,这个仙草长在哪儿?长在灵河岸边,三生石畔。就这么十来个字,太深刻了。灵河岸边什么意思呢?灵河意味着灵敏、灵秀、灵透。所以我们可以看看,《红楼梦》里面谁最聪明啊,林黛玉最聪明。什么事她一眼就看透了,讲得那个准确,讲得那个生动,没有第二个人。王熙凤可以和她比一比,但是王熙凤没文化,这株绛珠仙草,能够活下来,靠什么呢?靠神瑛侍者的灌溉。神瑛侍者是贾宝玉的前生,经过这样灌溉以后,这个绛珠仙草,就修成女体了,就成了绛珠仙子。我们看《红楼梦》,要注意这些一带而过的描写。这个绛珠仙子,在什么地方活动呢?离恨天外,离恨天是天的最高的一层,是怨气积聚的地方。什么气要积聚到离恨天?中国古代男女爱情,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讲究男女自主选择,所以不能成就的爱情就成了怨气。林黛玉的前生,就生活在这个地方,饿了吃什么?蜜青果。蜂蜜的蜜,青年的青,很生动、很形象,甜甜蜜蜜的,青青涩涩的,但是请注意,这是个谐音,她吃的是蜜蜜的感情。中国古代什么样的感情,是蜜蜜感情?男女爱情。渴了喝什么?喝灌愁海水为汤。这是第二世。贾宝玉的前生要下凡了,林黛玉的前身绛珠仙子说:“我也要跟他去下凡,我有他的雨露灌爱之因,下凡之后,我要把我一辈子眼泪全还给他。”你查中国古代名著,你查外国古代名著,你就从来没查出来过“还泪之说”,这也是宝黛爱情的最柔美的表达方式。贾宝玉和林黛玉两个人谈恋爱,凡谈恋爱必吵架,一吵架林黛玉就得哭,整天淌眼抹泪的干嘛呢?还泪。两个人都来投胎了,林黛玉要来还泪了,贾宝玉要来人世间逛一圈,但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还有一个物品跟他来了,一个什么物品呢?一块石头。这块石头是女娲补天,剩了一块没用,丢在哪儿呢?青埂峰下。不能补天,又丢到青埂峰底下了,那这个人就是追求感情的,否定封建理法,和主流意识形态相对。这块石头是谁?曹雪芹为代表。这块石头看到一风一道,两个人来了,在那儿讲红尘当中很多乐事,它就说:“我要跟着你,到红尘当中去看看。”一风一道就大施幻术,把这块石头,变成了一块晶莹剔透的,通灵宝玉,然后叫贾宝玉,作为一个胎儿的贾宝玉,衔着这块石头,来到了人世。请注意,这块石头多大?这么大,像小拇指的指头顶这么大,像麻雀蛋这么大。《红楼梦》中欧阳奋强一出来,挂着那个通灵宝玉多大呢,这么大。所以我在王扶林导演家吃饭的时候,挖苦他,我说:“王导演,很佩服你,你给欧阳奋强挂这么大块玉,这么大块玉,婴儿的嘴,能放得下吗,只有非洲河马的嘴,能放得下。”王导演就一边给我捻菜,一边给我说:“教授,你太书呆子气了,我告诉你,这是艺术的夸张。挂这么大的一块玉,大家才看得见,上面还有字呢,要是像你说的,像麻雀蛋那么大块玉,我挂在欧阳奋强的脖子上,谁看得见,没人看得见。”
中国古代的小说有两种写法:一种叫第三人称,所谓万能的上帝的眼睛,看到世间的所有的事,我来叙述;还有一种叫第一人称,就是我看到的,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曹雪芹创造了,用石头叙事这个方法,这个石头是跟着贾宝玉,来到人间的,它是挂在贾宝玉的脖子上的,它起什么作用呢?它就像我们现在的摄像机,它把贾宝玉的所有的活动,全给你摄下来,但是它比我们现在的这个摄像机,要先进得多。现代的摄像机,现在能拍到我,我一会儿上了飞机场了,就拍不到了,但是贾宝玉那块石头,贾宝玉不在,也能拍到,遥控,所以我说曹雪芹太不简单了,曹雪芹这个大作家,那真是个天才,太杰出了。
这两个人来到人世间之后,他们来到贾府,在贾府的见面。我在《趣话〈红楼梦〉》里面,就引用了一位法国作家的话,说人是出生两次的:第一次是脱离了母腹;第二次是爱情的产生。贾宝玉和林黛玉爱情的产生,就是黛玉进府,两个人一见面,林黛玉没有说出来,贾宝玉说出来了,“这个妹妹我见过的,”林黛玉也是好眼熟啊,哪儿见过啊,但是她不好意思说出来。贾母就赶快说:“见过就好了,见过就更和睦了。”哪儿见过啊?仙境见过,每天去浇灌绛珠仙草,离恨天,绛珠仙子对神瑛侍者的缠绵不尽之意,两个人的爱情产生了,那么两个人的爱情,能很顺利的往前发展吗?不能,薛宝钗来了。
薛宝钗,在《红楼梦》里面,起什么作用呢?前几天,我到长春去做报告,长春图书馆的一个馆长很好玩,他说:“马老师,你今天准备讲宝黛爱情啊,”我说,“对。”“哎,不就是三角恋爱嘛,”我说,“你讲得有点道理。”宝黛爱情,有人说它是“三角恋”,我把它叫什么呢?疑似三角恋。很像是三角恋,为什么呢?你不能说是薛宝钗第三者插足啊,薛宝钗作为一个没结婚的姑娘,她有权力去爱贾宝玉啊,贾宝玉并没有,像我们日本朋友所说的,已经和林黛玉上床成夫妻了,再来一个就第三者,她两个是平等的,可以竞争啊,所以疑似三角恋。但是它比三角恋要有趣、比三角恋要深刻。为什么说比三角恋要深刻呢?因为贾宝玉和林黛玉、薛宝钗的爱情选择,实际上就是贾宝玉人生的选择。选择林黛玉,就意味着你和封建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对着干;选择薛宝钗,就意味着你是封建社会的忠臣孝子。对贾宝玉来说,这个选择是很艰难的。他要表达他对林黛玉的爱情,林黛玉也要争取贾宝玉对她的爱情,但是这两个人的爱情,就特别有趣。
为什么说疑似三角恋比三角恋还要有趣呢?就是在贾宝玉和林黛玉之间,经常要产生对“金玉良缘”这个事的争斗,比如那个日本人注意到的,所谓两个人上床那一节,有这样的细节,贾宝玉突然发现,什么东西这么香啊,你熏了什么香了?曹雪芹写的林黛玉是天然带香味的,林黛玉一听贾宝玉说,你熏了什么香了,林黛玉很聪明,马上就说:“我就是有点香,哪用我哥哥弟弟,拿什么霜儿、雪儿,给我炮制啊,”这什么意思?讽刺薛宝钗呢,薛宝钗不是有冷香丸嘛,林黛玉就讽刺她这是人造的香。贾宝玉很聪明,你讽刺我,我不理,我凡说点什么话,你就拉扯上这么多,我今天可不饶你了,怎么不饶呢?挠痒痒。大家看看,这两个人多大年龄,贾宝玉十三,林黛玉十二,平时这两个人互相喜欢对方,但是他两个人实际上,对于到底什么是爱情,还不大知道,所以两个人之间的动作,实际上是那种亲情的感觉,就像亲兄妹之间的感觉。她讽刺他,贾宝玉就去挠痒痒,挠完了痒痒,林黛玉就要告饶了,“好哥哥,我不敢了,不敢了。”以后怎么办呢?说得更厉害了,我有奇香,你有暖香吗。谁看到这个地方都不懂,那就是我有很奇特的香味,你有温暖的香吗?贾宝玉想不通啊,林黛玉说:“蠢材蠢材,人家有冷香丸,你就不该有暖香嘛。你有一个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哦,贾宝玉就明白了。林黛玉这是拿“金玉良缘”来开涮呢,还是继续挠痒痒,挠痒痒的结果,是林黛玉再次叫好哥哥,所以林黛玉在和贾宝玉恋爱当中,她有一个死结,总是打不开的,就是这个“金玉良缘”。而且因为他们两个的身份,一个是贵族少爷,一个是贵族小姐,他们受到思想的束缚,比起崔莺莺,比起杜丽娘,林黛玉束缚得要更深、更重,所以贾宝玉,要和林黛玉谈恋爱,谈得非常艰苦。贾宝玉总是想,我得告诉我妹妹,我很爱你,我不能直接说我爱你,我得借其他人的嘴,表示咱们两个是情人关系,所以当他两个人,一起看《西厢记》的时候,就出现了很有趣的情节。
《西厢记》在《红楼梦》当中,是很起作用的。我们现在看《西厢记》无所谓,你谁爱看谁看,但是那个时代,《西厢记》是禁书,《西厢记》是淫俗,不要说贾宝玉,林黛玉这样的人,一般的家庭都不允许看。家庭里边,演戏可以演一段,但是这种书,家长是绝对不让孩子看的。就像后来薛宝钗对林黛玉所说的,她小时候也看,但是家长知道以后,打的打,烧的烧,这些书都禁止了,不让看了。而贾宝玉青春躁动,青春觉醒,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怎么玩也不是,他的小厮说:“二爷得看点闲书了,上街上买了《西厢记》,《飞燕外传》等等等等。”书交给贾宝玉,贾宝玉把那个文字清通的,捡了几部放在他的大观园的房间里边,没人的时候偷着拿来看。但是他太喜欢《西厢记》了,他就把这本书,带到大观园的桃树底下看,正看着看着,就是小说里面写的,非常优美的那个场景:一阵风过,落红成阵,桃花瓣都落地了,林黛玉来了,这是林黛玉第一次葬花,扛着花锄,花锄上挂着花囊,一看贾宝玉在看书,“你看的什么书啊?”贾宝玉把书藏在身后,说,“无非是《大学》《中庸》。”林黛玉还不清楚,“你爹拿着棍子打你,你都不看,你上桃花树底下来看书,赶快拿出来我看看。”贾宝玉就说,“好妹妹,论说你我是不怕的,这个书真好,你要是看,你连饭都不想吃。”交出来了,林黛玉拿过来,一顿饭的功夫就把《西厢记》都看完了。一目十行,过目成诵,还在那儿默默的记诵,这个时候贾宝玉一看,时机来了,“好妹妹,这书好看不好看?”“好看。”“妹妹,你就是那个倾国倾城的貌,我就是那个多愁多病的身。”这叫什么呢,我把它叫做准爱情表白。贾宝玉是个多愁多病的身,林黛玉是个倾国倾城的貌,那么我宝哥哥,和你林妹妹就是情人了。按照林黛玉的心理,应该是希望贾宝玉喜欢自己,在意自己的,但是不,林黛玉立即就翻脸了,小说里面怎么写的呢,林黛玉连腮带耳通红,竖起似粗非粗的眉,瞪起似睁非睁的眼,教训起贾宝玉来,“该死的胡说,现在新兴的看这些混帐书,也拿来说给我听,听了春话也说给我听,我成了给爷们解闷的,我要告诉舅舅、舅妈去。”站起来就走了。
那么林黛玉真生气了吗?不是。这个时候的林黛玉十三岁,十三岁的小丫头,懂什么啊,她虽然知道《西厢记》很好、好好玩,也知道爱情很可爱,但是真正爱情的男女之情的含义,她一点都不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这么天真、这么纯洁的一个少女,突然听到如此敏感的男女情的话题,她第一个反应是害羞,所以她羞得连腮带耳通红。她是因为害羞才发怒,她并不因为生气而发怒,她愿意她哥哥这么说,但是她听了又害羞,害羞她就得生气,她真告诉她舅舅去,她才不告诉呢,她只是要躲开贾宝玉,不想听这个话了。贾宝玉怎么办?贾宝玉赶快赔不是。
我看《红楼梦》,我的感受是贾宝玉,可以申请一下吉尼斯世界纪录,什么纪录呢?就是男孩儿怎么向女孩赔不是。要是能学到贾宝玉这一套,谈恋爱没有谈不成的。看看贾宝玉,怎么赔的不是啊,“好妹妹,原是我错了,我若有心欺负你,赶明儿我掉到这个池子里,教个癞头鼋吞了去, 变个大王八,等你明儿做了‘一品夫人’,病老归西的时候,我去你坟上,替你驮一辈子的碑去。”这个话说得比唱得都好听,没有一句实话,但是,林黛玉就是喜欢这个,林黛玉一听,噗嗤就笑了。
我今天刚到武汉,我就学了一句武汉话,用它来归结林黛玉的特点:林黛玉谈恋爱,她是个作女。今天学的武汉话,贾宝玉和林黛玉谈恋爱是什么呢?两个人讲的都是傻话、呆话、诓话。贾宝玉说的全是呆话,全是傻话,全是诓话。林黛玉就愿意听这个,所以贾宝玉,是林黛玉身边的安徒生,不断的给她创造神话,不断的哄着他的妹妹。曹雪芹的天才,就表现在这个爱情,不断的往前推进。每一次两个人吵架,都吵得不一样,下一次吵还是《西厢记》,为什么吵呢?为了红色香串吵架。贾宝玉的姐姐,贾元春在端午节里的时候,把贾宝玉和薛宝钗相提并论了,林黛玉很生气,和贾宝玉大吵了一架,也是为了“金玉良缘”的事,吵了一架,两个人都不去看戏了,贾宝玉来赔不是,他来的时候林黛玉正在那儿哭呢,而林黛玉的丫鬟,紫鹃正教育她,说:“姑娘,我看宝二爷对你就够好了,你整天歪派他,”什么叫歪派呢?就是贾宝玉并没犯这些错误,林黛玉给他栽赃,找茬儿。所以她的丫鬟教育她说,“你不要这样。”正说着,贾宝玉来赔不是了,贾宝玉赔不是,赔的什么呢?说,“好妹妹,我知道你不生我的气,”他讲的这个话,很对啊,当然是没有生他的气啊,生的是“金玉良缘”的气,只是我要是等着他们来劝咱们两个,这不就又觉得,我们两个又生分了嘛,林黛玉一听,哦,闹了半天,你还是跟我好啊,如果叫别人来劝,我们两个人就生分了啊,所以又哭起来了,哭着哭着谁来了,王熙凤来了,把两个人一阵风卷走了,这又是一次赔不是。另外一次《西厢记》的赔不是呢,就赔得更有意思,贾宝玉来赔不是,赔着赔着又想来调情了,跟林黛玉说了个什么呢?他来赔不是,林黛玉的丫鬟要去给他倒茶,林黛玉说:“先给我倒洗脸水,再给他倒茶。”紫鹃就说,“我得先给他倒茶,他是客人。”贾宝玉一看,哦,机会又来了,“好丫头,若与你多情小姐共罗幛,怎舍得你叠被铺床。”什么意思?我要是和林黛玉上床,我就不叫你给我铺床了。林黛玉又火了,满脸通红又要走。我们看《红楼梦》,发现贾宝玉和林黛玉,这两个人的爱情,非常有意思,有意思在什么地方呢?就是林黛玉和贾宝玉谈恋爱,总是吵架。他们两个人吵架,总是林黛玉找茬儿,总是林黛玉发难,总是林黛玉不讲理。比如说有一次史湘云来了,林黛玉已经坐在这个地方了,看贾宝玉和薛宝钗,同时出现了,人家又问:“你从哪儿来的呀?”贾宝玉就如实报告,“我从宝姐姐那儿来的。”林黛玉一听,酸不溜秋的就来了两句,“我说呢,原来是在那儿住了,不然早就飞来了。”这不是找茬儿嘛。她找什么茬儿呢,她讽刺两个人,一句话讽刺俩人,讽刺的第一个人,是薛宝钗,第二个人是史湘云。就是贾宝玉要见史湘云是迫不及待的,贾宝玉不会走着去见史湘云,也不会跑去见史湘云,也不会奔着见,他要飞着去见,早就飞来了。贾宝玉还想和林黛玉讲道理,“我整天给你解闷,偶尔上她那儿去,你就说这个话,”林黛玉一听,说,“谁叫你给我解闷呢?”还嫌你不理我呢,走了。接着贾宝玉还得再去赔不是,两个人通过赔不是,贾宝玉告诉林黛玉:“咱们两个的关系,是比薛宝钗和我的关系要近得多,这叫亲不隔疏,后不僭先。我们两个是姑舅姐妹,我和她两姨姐妹。你是先来的,我们两个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我当然是和你好。”林黛玉听了应该很高兴吧,但是林黛玉聪明,聪明在这里,林黛玉才不背这个黑锅呢,“呸,我叫你疏远薛宝钗了,为的是我的心。”
《红楼梦》里经常提我为的是“我的心”,谁也不说这个心是啥意思,这个心是什么意思呢?就是爱对方的心,就是以对方为唯一的心。而林黛玉只要她弄清楚,贾宝玉是只在乎我的,贾宝玉是唯一在乎我的,贾宝玉是永远在乎我的,林黛玉的天空就立即变得一片晴朗,所以林黛玉的天空,就是爱情的天空。林黛玉的天空,就像莎士比亚的一首诗写的:“爱情就像四月的天气,一会儿,显示阳光下的一切灿烂,一会儿,乌云带走了一切。”林黛玉和贾宝玉谈恋爱,就是这个样子,一会儿和风细雨,一会儿大雨倾盆,一会儿乌云滚滚,一会儿阳光灿烂。我还发现,贾宝玉和林黛玉谈恋爱,林黛玉对贾宝玉有一个很特殊的要求,这个要求我们现在年轻人很难理解的,他要求贾宝玉,你既得朝东,你又得朝西,这怎么可能,就是你贾宝玉必须只爱我一人,你心里没有“金玉良缘”,但是你又不能直接说你爱我,你也不能借古人的作品《西厢记》等等,你多愁多病,我倾国倾城,我们两个是情人关系,这些都不允许,为什么?因为林黛玉是个大家闺秀,大家闺秀要遵守的封建礼教,强大的封建礼教的阴影使得林黛玉,不能叫贾宝玉向她真挚的表达爱情。
宝黛爱情确确实实,把中国古代最优美的,最有诗意的爱情都写出来了。而且《红楼梦》里面,有多少诗,林黛玉就有多少诗,可以说现在中国古代的女诗人中,除了李清照之外,在中国影响最大的女诗人,就是这位虚构的林黛玉。林黛玉的葬花吟:“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愿侬此日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她写的是多么优美,那是林黛玉人生和理想的表达,林黛玉的奇葩诗。贾宝玉挨打之后,派了晴雯,把她两个人打架的时候,为了叫贾宝玉擦眼泪,林黛玉摔到他怀里对不对,手帕送回去了,林黛玉在这上面,又知道这是爱情的信物,又提了三首诗,在这三首诗里面,林黛玉把她和贾宝玉的关系,定位于坚贞的爱情关系,还有林黛玉写的《桃花行》、《柳絮词》,把这个美丽的女主人公的形象,写得是多么的优美,在世界文学当中,我们找不到这样的人。贾宝玉和薛宝钗、林黛玉在一起,和这些姐姐妹妹在一起,他的诗总是不及格,总是一混混公子又落第了。但是贾宝玉写的《芙蓉女儿诔》,那是文采飞扬、感情真挚、寓意深刻。曹雪芹学屈原,写了这么一个贾宝玉的人生宣言。
《红楼梦》是一个爱情故事,但是这个爱情故事里面,有着太多中华文明的积淀,它是在一个非常广阔的背景上展开的,那就是贾府的盛衰,贾府盛衰这条线的发展,是通过王熙凤这个人物表现出来的。王熙凤这个人物,是非常不简单的人物,她是和贾宝玉、林黛玉,并列的核心人物之一,虽然她不识字,但是特别的懂怎么样处理人与人的关系,那真是长袖善舞,真是左右逢源,太棒了。记得1980年,我给留学生讲王熙凤,拿起粉笔来,不加思索的就往黑板上写了四个字:蛇蝎美人。当时坐在下面的一个留学生就跟我说:“马老师,我不同意你的观点,如果将来我结婚,就找王熙凤这个样的。”他要娶王熙凤这样的女性,为什么?就是王熙凤啊,她太有才了。对宝黛爱情什么态度?王熙凤是支持宝黛爱情的,王熙凤和贾母都是支持宝黛联姻的,为什么?贾母心疼她女儿,她跟林黛玉说:“我的子女当中,我唯有疼你母亲。”并不是说我的子女当中,我最疼你母亲,我只疼你母亲,现在你母亲去世了,留下这个外孙女,她就疼这个外孙女。怎么样叫林黛玉不离开贾府,只有一条路,宝戴联姻。这是老祖宗的想法,这个想法,当贾元春在端午节,因为红色香串,在宝黛之间引起轩然大波,两个人反了目的时候,贾母说:“不是冤家不聚头,我都遇到这么两个小冤家,一天也不叫我省事。”大家知道“冤家”,在中国古代是什么啊,是夫妻的代称,这个老太太在无意之中,把她对她外孙女,和她孙子的安排讲出来了。
那么王熙凤是什么人啊?当然她要执行贾母的吩咐,不过王熙凤也有自己的小算盘,我们替王熙凤打打这个算盘:在娶一个宝二奶奶,你是把薛宝钗弄进来,薛宝钗那么精明,在帮着探春理家的时候,连大观园的花花草草,得卖几个钱她都算到了,要让她来管家,王熙凤回邢夫人跟前,当小媳妇去,还是把林黛玉请进来?林黛玉又知道写诗,又知道在潇湘馆喂鹦鹉,用王熙凤的话来说:“这是一盏美人灯,风一大就吹灭了。”我们就把这盏灯摆在这,我继续当家。王熙凤不傻,王熙凤绝对不会选薛宝钗,所以我们看《红楼梦》,我们会发现一个很奇怪的现象,王熙凤和林黛玉开玩笑:“你既然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不给我们家做媳妇?”然后就像做论证一样,你看她拉着贾宝玉,美女配不上,家厮配不上,这是在做什么呢?这是在做宝黛联姻的可行性报告。所以看《红楼梦》,我们要把它作为中国古代最伟大的虚构小说,要把它作为曹雪芹的心灵史来研究,要站在文学创作的角度,来看小说怎么样表现人生,怎么样体现中华文明,来理会这部小说,不要把它猜笨谜,不要去搞缩影,要忠于原著。
《红楼梦》是说不完的,我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
(本文根据武汉“名家论坛”演讲报告整理,编辑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