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前,我跟法国友人同游萨瓦省的布尔热湖,见一只只白天鹅如片片浮云在湛蓝的水面游弋,不由得想到马拉美的诗篇《牧神午后》:
一群天鹅惊飞。
不,那是水仙女们在逃逸,
一个个潜入深水……
马拉美的诗中,西西里岛牧神做着情欲美梦,醒来吹奏用芦苇编的排箫:
我为自己的幻声骄矜,
将长久地描述仙女的神韵……
想当年,德彪西应马拉美之请,谱出《牧神午后序曲》,同挥动彩笔的画家马奈一道幻化牧神的梦境,将音乐与诗画交融一体,实现一种艺术的“联觉”,在19世纪末叶为新纪元开创出由印象演化为象征的独特转折艺术。眼下,巴黎奥塞博物馆在土伊勒里花园的“桔园”里组织《德彪西,音乐与艺术》展览,纪念德彪西诞辰150周年,向今人重现这一艺苑结晶。奥塞博物馆刚办完《王尔德时代英国的美、道德与欲念展》,回顾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唯美运动”,已经为追怀德彪西的活动营造了历史氛围。正如这届展览所呈示的,德彪西的音乐艺术生涯恰从“唯美运动”代表画家惠斯勒和罗塞蒂等的作品形象中汲取灵感而发端,反映在他一系列作品的标题上面,譬如《金鱼》《白与黑》《意象》和《版画》。1888年德彪西25岁时首创杰作《意中小姐》,就是根据前拉斐尔派作家罗塞蒂同名诗篇谱曲,总谱封面是象征主义运动纳比派理论家莫里斯·德尼的版画。
1911年,德彪西回首前尘,在给友人埃德加·瓦赫斯的信里说:“我喜欢意象,几乎跟热爱音乐一般。”在罗马美第奇别墅进修时,他就声称:“我想看马奈的绘画!”
德彪西出身于陶瓷匠家庭,青年时代就喜欢参观画廊、博物馆和艺术沙龙。从意大利返回巴黎后,他加入了马拉美主持的“文艺社”与“白色杂志”群体,浸润于此起彼伏的象征主义思潮,见过惠斯勒、魏尔伦和高更,与这一运动中的画家、作曲家和诗人过从甚密,尤其与画家亨利·勒洛尔、音乐家艾奈斯特·舍松、文艺资助者冯泰纳和诗人彼埃尔·卢依相交感应生情。前三位是连襟,同娶埃斯古迪耶三姊妹,德彪西常为三姊妹之一的玛丽的演唱钢琴伴奏,情同鱼水。在绘画上,德彪西最欣赏德加、于雅尔、勒东、波纳尔、德·沙畹、雷诺阿、高更的绘画作品和卡米依·克洛岱尔的雕塑。然而,他并不赞同德兰等走红的先锋派,认为那种过于现代化的趋向会导致众人对绘画的厌恶。相反,他关注造型上“新艺术派”精品的灵活线条,形成了似行云流水的旋律,让内心深处的情感如山泉般潺潺涌出,沁人心扉。
与“桔园”展览同时,巴黎巴士底大歌剧院演出德彪西的代表作《佩利亚斯与梅丽桑德》——一部根据比利时象征派大诗人莫里斯·梅特林克同名杰作谱曲的五幕十三景抒情音乐剧。关于歌剧创作,德彪西曾说:“话语无力表达之处,正是音乐的起始。音乐传达难以言表之旨。我愿音乐走出阴影,又不时返回,总处于无人的朦胧之中。”尽管开始不为人理解,甚至受到评论界非议,《佩利亚斯与梅丽桑德》的音乐节奏效果仍然超越时空,强烈抒情与深邃隐秘的矛盾交织,揭示人物灵魂的激荡,由波谷腾越到20世纪西方音乐浪潮的巅峰。由此,德彪西被视为欧洲现代音乐的先驱。
梅特林克1892年完成的剧作《佩利亚斯和梅丽桑德》被誉为比利时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描述的是一对年轻情侣佩利亚斯与梅丽桑德的悲剧。少妇梅丽桑德的老夫婿撞见这对情人野合的场面,禁不住妒火中烧,下手杀死了佩利亚斯,导致妻子梅丽桑德绝望自尽,酿成一出人间惨剧。作者表达他欲超越荒诞表面的人生理念,其深度获得文坛广泛认可。德彪西一反瓦格纳美学观和意大利古典歌剧传统,在作曲中凸显歌剧玄奥的诗意气氛,格调简朴颖异,为西方歌剧树立了一个新的里程碑。
在做牧神之梦的过程里,德彪西遭到另一位《天鹅》歌者圣桑的敌意,但他坚持在音乐创作上营造自己的动感宇宙,即一个五彩缤纷的浪漫世界,陆续谱出了《小夜曲三首:云彩、节日、美人鱼》、大型交响音诗乐《大海》《欢乐岛》《孩子角》《情侣过廊》《塞巴斯蒂安殉难》《德勒弗伊的舞女》和《白罐序曲》,以及为波德莱尔、魏尔伦、戈蒂埃、勒贡特·德·里尔、邦维尔、马拉美等的诗歌谱曲。一连串作品中,最突出者当推《大海》。这首管弦乐组曲里,德彪西让大自然的天籁回响在广阔宇宙之中。正如音乐学家让-米歇尔·奈科图所引述:“人们知道,德彪西用钢琴模拟弹奏出风声和大海的潮音。”奈科图又说:“但是,他又刻意用标题予以提示,诸如在乐段前添加‘太阳下的大海’、‘月光下的大海’,给听众以联想启示。”凡听过这首曲子的人都知道,《大海》是以“黎明”为标题展开,全曲通过大海扬波表现声音的“色彩”,以独特的宣叙调及色彩性和声烘托出飘忽、朦胧的意境,流溢客观世界里的主观印象。
作为印象派作曲家,德彪西自孩提时就跟肖邦女弟子、魏尔伦的岳母学钢琴,始终将钢琴世界放进大自然,倾听风雨之声,从而培养起自己的艺术雅趣,创造出自然的音乐语言。1879年至1880年,他同与柴可夫斯基互通信札的梅克夫人一起游历欧洲,分别在维也纳、威尼斯两地会见了勃拉姆斯和瓦格纳。在莫斯科,他感受“强力集团”的特征,专心研究穆索尔斯基的歌剧《鲍里斯·戈都诺夫》。从德国拜罗伊特市回到巴黎,他转而受到彼埃尔·卢依诗艺的熏陶,逐渐脱离欧洲浪漫主义情愫,卷进印象主义新潮,在创作上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1893年,德彪西在《抒情散文》里感叹:“听!风吹过来,缅述世界运动的历程。”他的一首首梦幻抒情曲,确也如画家方坦·拉杜尔所绘《莱茵河的女儿们》那般柔曼缥缈。
像19世纪“为艺术而艺术”古典流派大师泰奥菲尔·戈蒂埃及20世纪现代派作曲家斯特拉文斯基和萨蒂的嗜好一样,德彪西酷爱东方艺术,其《大海》和《牧神午后序曲》均受到东方文化启迪,含有明显的东方打击乐节奏,而《金鱼》则更直接为日本和学的倒映。他钟情于传入欧洲的日本绘画艺术,也是与对中国的热切向往密切联系在一起的。他喜欢中国白瓷的精细特质,身边始终珍藏一枚无任何华丽装饰的纯白色酒杯,还在自己窗前写谱子的桌上摆着一只中国木雕大蟾蜍镇纸,在壁炉台上放置一尊大菩萨雕像,作为自己构思清纯音乐意象的灵感源泉。中华民族的美学对西方艺术家的吸引力,在德彪西身上可见一斑。令人遗憾的是,“文革”中,上海音乐界掀起批判“德彪西的无标题音乐”运动。此一声讨的主旨十分荒唐,因为,德彪西音乐的重要特征之一恰恰是“有标题”。中国人最熟悉的曲子《月光》就采用文学修辞格引导听众在音乐旋律中联想月光自然光洁幽雅的意境。更不用说,乐曲无标题本是常事,武断地给德彪西贴上“资产阶级”和“反动”的标签,无任何事实根据。当年的“革命派”大概不知道,德彪西是1871年巴黎公社革命者的后代。他的父亲家境贫寒,曾奋起参加过巴黎公社起义。德彪西本人的音乐创作生涯现今在法国乐坛也已被称为一场“德彪西革命”,成为一个无可辩驳的文化历史事实。
现在,当法兰西举国上下纪念德彪西诞辰150周年之际,巴黎“古典音乐电台”连日选播他的《大海》《月光》《亚麻色头发的少女》等名曲;法国国家电台交响乐队及一些音乐团体举办一场场他的专题演奏会,听众空前踊跃。日前,笔者在参观“桔园”展览后聆听音乐交响诗《大海》,顿生“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之情,仿佛真的进入了牧神“海阔天空”的美妙梦境,此一异域音乐瑰宝确是全人类艺术的精神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