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迪，画坛的凄迷残葩

　　我初见意大利画家莫迪格里阿尼的作品，要远溯到32年前在巴黎教科文组织总部工作时，觉得那是波德莱尔莳养的一朵朵病态花，属于魏尔伦的“颓废派”。龚古尔文学院院士罗布莱斯称他“莫迪”，正像他习惯呼罗洛布丽姬塔“罗洛”一样。罗氏说“莫迪”生时落拓潦倒不堪，画卖不出去，愤懑之下都扔进了水沟。我曾跟罗氏漫步到蒙巴纳斯的“穹顶”咖啡馆，他追述“莫迪”曾在此地的露天座无人赏识，竟至求人买画，每幅仅售5法郎，也难有人问津。此一时，彼一时，“莫迪”死后，人们竞相在他的故乡利沃诺港争捞逝者当年绝望抛进河水中的美女雕像。2011年，莫迪格里阿尼的一幅画竟拍出5000万欧元，折合近5亿人民币的高价，使他一举成为作品最昂贵的画家。今昔对比，真是天壤之别。

　　迄今，莫迪格里阿尼遗画展相继在纽约、洛杉矶、蒙特利尔、马德里等世界都会举办。2002年10月至2003年3月，巴黎卢森堡博物馆推出规模最大的一次名为“戚容天使”的莫迪格里阿尼作品回顾展，陈列逝者鲜为人知的肖像画和女性雕塑，在艺坛显示他的“情欲圣殿”。现时，巴黎美术馆再度以“莫迪格里阿尼、苏亭(Chaim Soutine)及蒙巴纳斯奇遇”的艺术历史氛围烘托出莫迪格里阿尼等被私人收藏的百余幅珍稀画作，让观众得见另一艺术洞天。

　　一迈进巴黎美术馆，观众就被莫迪格里阿尼《蓝衣小妞》《黄裳女》《白领艾勒维尔》《扇女》等一连串新展出的绘画所吸引。《蓝衣小妞》上，画家以纯一的细线条勾勒出淳朴的童贞，展现一颗人之初洁净的魂灵。《黄裳女》流溢出小妞儿长成少女后不尚浮华的恬静美，而《白领艾勒维尔》则令人联想到拉马丁名篇《湖》中的朱莉·查理，大诗人心目中的另一位“艾勒维尔”，那个“蜡炬成灰泪始干”的多情女，一泓浪漫诗歌的灵泉。这群倩女芳容中，《扇女》可说是画家红颜知己卢妮亚·切绍夫斯卡的“玉照”，立体雕塑感极强，纤巧的苗条身段和“有眼无珠”的奇幻风神将人引入飘忽无定的玄秘境界。莫迪格里阿尼特别倾心于描绘女性柔曼的魅力。他呈现的女子形象总是柳眉杏眼、樱桃小口、长颈细腰、瘦如黄花，仿佛弱不禁风，浸润于深邃忧郁之中。他于蒙马特尔的“法朗吉”画坊里痴心描绘这些离奇女子时，毕加索正在画《阿维侬的烟花女》，二人风格迥异。其时，毕加索的西班牙先锋派追求极为时尚，但莫迪格里阿尼对之不以为然，更不屑效法矫揉造作的前卫，而抱守意大利锡耶纳画派残缺的古典美，执意走自己的独木桥。巴黎美术馆此次在显著位置陈列出莫迪格里阿尼于1918年画的《让娜·艾布泰勒纳肖像》，一方面突出其绘画特征，一方面更追述了画坊一对并蒂莲瞬息凋残的凄切爱情。

　　莫迪格里阿尼1884年7月12日生于意大利中部托斯卡尼省利沃诺港，少时体弱多病，相继在佛罗伦萨和威尼斯学画，后于1906年2月到巴黎，在蒙马特尔高地追逐罗特莱克的踪影，结交斯坦伦、乌特里耀、迪埃戈·里维拉等“无产”民众画家和瑞士诗人桑德拉斯，尤其跟俄罗斯血统的贫贱画家苏亭成了患难之交。他秉性放浪，酗酒吸毒，身边总放着罗特埃阿蒙(Lauteamont)的《恶旦诗篇》(Les Chants de Maldoror)，不时诵读，发泄不得志的愤世积怨。英国年轻女诗人惑于他波蒂切利式的男子美貌坠入情网，但怒其不争，无可救药，终愤然离之而去。女艺术史家希尔维解释道：“莫迪格里阿尼非常穷困，只能找房租低廉处落脚”。年轻医生保尔·亚历山大见此情景，专为他和几位居无定所的画家、雕塑家、作家和演员在“三角洲”街租下一处作坊栖身。亚历山大医生最早昵称他“莫迪”，觉得此君虽然潦倒，但不失贵族式优雅风度，目光中闪烁着愤世的自豪，甘愿当他绘画、雕塑的资助人。可惜，1917年12月3日，莫迪格里阿尼首届画展开幕几小时后就被警方以“下流”、“有伤风化”的罪名查封，勒令停展。

　　逆境中，莫迪格里阿尼经俄罗斯雕刻家夏纳·奥尔洛夫介绍，跟美丽善良、“洁白如椰奶”的艺术学院学生让娜·艾布泰勒纳邂逅，二人一见倾心。让娜家境殷富，父母获悉女儿跟了一个“浪荡子”，还是个“穷途落魄的犹太人”，坚决要求她立即断绝这种“不名誉”的关系。让娜不屈服于双亲的压力，被家庭断了经济支助，宁愿跟情人蜗居厮守，相濡以沫。可是，莫迪格里阿尼旧习不改，经常在外喝得酩酊大醉，苏醒街头后步履蹒跚闯回家门，令让娜辛酸。一对欢喜冤家的争闹风波频起，成了蒙巴纳斯“蜂房”一伙游闲艺人日常的谈资。

　　莫迪格里阿尼似天生就有自毁倾向，艺途始终不得志，厌世情绪日益加深，遂放任毒化身心，竟至卧床不起，于1920年1月24日被结核性脑膜炎夺走了生命，年仅35岁。其时，让娜·艾布泰勒纳缓缓走近灵床，欲哭无泪，一语未发悄然离去。她这时已怀有9个月身孕，回到居所，夜间趁前来安慰她的兄弟不备，从六层楼背向跃窗坠楼自尽，为“莫迪”殉情，一时震惊邻里。这对苦命鸳鸯曾于1918年底生有一女，跟母亲同名，由莫迪格里阿尼在佛罗伦萨的姐姐扶养成人。此女长大为父作传，题为《莫迪格里阿尼，人与传说》。

　　确实，莫迪格里阿尼死后成了流布欧洲艺坛的神奇传说。巴黎市现代艺术博物馆的索菲·柯莱勃斯女士说：“莫迪格里阿尼的生涯比他的艺术更出名，他实际成了现代画坛的殉难者。”莫迪格里阿尼曾被保尔·岱勒梅称为“锡耶纳的天鹅”。他英年早逝，留下天鹅的绝唱，加之让娜·艾布泰勒纳为他毅然赴死，凝合成一段酸楚的传说，成为巴黎“美好时代”蒙巴纳斯国际文艺思潮泛起的凄婉映像。

　　正因为如此，“新浪潮”著名导演贝克尔于1958年将莫迪格里阿尼与让娜·艾布泰勒纳的感人爱情悲剧搬上银幕，由法国和意大利合拍电影《蒙巴纳斯19号》。这部黑白影片中，法国公众最热爱的银幕朗星、曾在《红与黑》里饰演于连·索黑尔的钱拉·菲利普特应邀加盟，扮演莫迪格里阿尼，芳龄26岁的青春女影星阿努克·艾梅饰让娜·艾布泰勒纳。二人表演契合得如水乳交融，汇成“此恨绵绵无绝期”的天穹星云。观此感人肺腑的经典镜头，人们不由地久久回想莫迪格里阿尼现实生活里临终在病榻跟让娜执手相顾的时辰，拭拂心镜的俗尘，神离暴殄天物、涂炭生灵的丛林社会。现今仍健在的阿努克·艾梅去年秋天在“卢米埃尔研究所”追述她跟钱拉·菲利普特昔时合演的旧片，深深感怀说：“那是一部描写爱情的影片，对绘画、对创作、对女性、对醇酒的酷爱。”阿努克最放在心上的是贝克尔影片中再现了主人公在“穹顶”咖啡馆前卖画，每幅仅收5法郎的那一真实场景，认为那是二战后法国影坛“最具艺术升华”的镜头。同样，弗朗戈·达维尼亚后来执导的莫迪格里阿尼彩色传记片也别有一番柔然奇趣。2004年9月，巴黎又放映了一部关于莫迪格里阿尼生平的影片，由米克·达维斯执导，安狄加西亚主演，向观众展现了一株拉丁艺苑里夕阳残照的凄迷芳草。

　　如此这般看来，莫迪格里阿尼殁后演化为一个传奇人物，以至于他的真正画作并不为今人广泛接受。画家的外孙女洛尔·尼契斯坦不愿接受这个现实，反驳道：“此种传奇令我异常恼火。因为，这样有碍于真正洞悉一位画家及其作品。我外祖父是一位纯粹的艺术家，绝不应给他加上‘被诅咒’之类的形容语。”

　　目下，巴黎美术馆的莫氏画展正是为达此目的，让观众重踏一位艺坛逝者的足迹。彼尼翁·埃奈斯特强调：“莫迪格里阿尼抵御一切，他有自身独立的人格，仿佛超越了时空。”法朗丝·于塞尔在伽里玛尔出版社出了一本假托让娜·艾布泰勒纳之名的日记，追述莫迪格里阿尼艺术生涯的“传略”，依据翔实历史资料研究他绘画和雕塑作品里独特意象的艺术向度。一般，评论界称呼莫迪格里阿尼为“画坛的伐木者”，将他的形象艺术归入“巴黎画派”，但他的绘画和雕塑作品含蓄着多方因素，不仅承继了意大利锡耶纳画派的传统，同时受到印象派、野兽派和立体派、点彩派的影响，而且还汲取了黑非洲和大洋洲土著原生态造型艺术，形成了自己奇特的表现主义风格。可以说，他通过涡卷线条勾勒抑郁的形态，表现的是心理内省的印象和精神聚散的哲理，给人艺术万象中一种寂寥幽残之美。自然，画如其人，这也是跟他的冷峭身世和生活追求以及潜伏悲辛、难以达到的企望密不可分的。他是个需要乌托邦的梦幻者，为此不惜吸毒自残。1913年5月6日，他病中给将赴一战前线的挚友保尔·亚历山大医生写信说：“幸福，乃是一个戚容天使”，信末署名“复活者”。除非耶稣，人真的死了，是不能复活的。尔后事态表明，莫迪格里阿尼生若浮云，影飘后世，恰似一只吐丝至死方尽的春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