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纪念维克多·雨果诞辰210周年之际,法国《读书》杂志将《笑面人》列为这位大文豪最具影响的九部作品之一,称这一小说“异乎寻常”,让人“难破迷津”,却“不失高尚理想”,用评论家让·布兰的话说,的确“十分奇特”,又凸显极强的“现代性”。可以说,《笑面人》是雨果笔下人寰惨境里一出巴洛克特色的典型社会悲剧。
《笑面人》本是一部含有哲理和政治含义的历史小说。故事发生在17世纪末与18世纪初英国詹姆斯二世年间,围绕面笑心酸的葛汶贝、纯洁无邪的盲女黛娥、愤世嫉俗的老流浪艺人乌赫及一只与之相依为命的公狼奥貘、堕落贵族女公爵约瑟娜和匍匐蛇行般的廷臣巴吉菲德罗等一群奇特人物逐步展开。作者以几近荒诞的情节暴露君主专制的恶行,展示一位诗哲先贤的民主诉求,从而表明遭世上强梁折磨的“笑面人”才是生存意识最高洁的“灵魂”。
《笑面人》里,一切从“晓星号”奴隶船于大海上遭遇风暴开始。在该船倾覆沉没之前,奴隶贩子们害怕受到上天惩罚,匆匆将一个被毁容的男孩儿赶下船,丢弃在英伦波特兰半岛,同时把藏有这孩子身世秘密的瓶子扔进大海,企望后人饶恕他们的罪恶。漆黑的夜里,小男孩儿独自前行,发现雪地上躺着一个冻死的女乞丐,身边有个饿晕的女婴包裹在破烂的襁褓里。小男孩将女婴抱起,奔往一所陋舍投宿。这儿住着老流浪艺人乌赫。他愤世嫉俗,颇有哲人气质,跟一只叫奥貘的公狼相依为命。出于怜悯心,乌赫收留了小男孩葛汶贝和他从雪地里救活的女孩儿黛娥。葛汶贝被恶人破相,脸上切口直至两耳,像戴着一个肉屏面具,双唇露出一丝抹之不去的笑意,看上去滑稽之极,可由人取乐。至于黛娥,她生来就是一个盲女,看不见自己面临的险恶世界。
岁月不居,两个孩子长成少年,黛娥出落得鲜花一般美丽,与葛汶贝产生爱情。乌赫领着他俩和公狼奥貘乘大篷车,跑到伦敦街头卖艺,靠演出滑稽剧糊口。葛汶贝脸上的血色残疾呈现一副傻笑表情,成为一个非常逗人开心的丑角。在热闹的市集上,他供众人娱乐,闻名遐迩,被谑称为“笑面人”,而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所受的残害和屈辱。
不久,英国海军部得到多年前被海盗扔进大海的瓶子,获悉葛汶贝原是克兰查理勋爵的独生子,为该家族惟一的继承人。有人为夺取克兰查理勋爵的巨额遗产,将幼年的葛汶贝绑架,暗地卖给人贩子毁容,变成了“笑面人”。至此,真相大白,贵族院决定恢复受害人的地位,“笑面人”得以回归英国贵族上流社会。
一日,在金碧辉煌的殿堂里,葛汶贝遇见裸体躺在牙床上的美女约瑟娜,不禁目眩神迷,一时为肉欲魅惑而忘乎所以。然而,他自幼生活在贫困群落中,内心怀着对黛娥纯洁的爱情,终于抵御了约瑟娜妖冶的引诱,头脑渐渐清醒。
葛汶贝虽然世袭勋爵,但他在贵族院为民请命,揭露等级社会的非正义及其造成的贫困,表达被压迫民众的呼声,要求民主、共和,甚至预言将会发生人民革命。他在正襟危坐的一群贵族院议员面前控诉:“我脸上的笑容,是国王强加的,流露着深切的伤痛……正像人类的遭际,虽被剥夺了权利、正义、真理、理性和智慧,却戴着一副满意的假面具……”
葛汶贝体现着“笑之异化”,不仅形之于色,而且在灵魂深处留下精神创伤。他指斥一个非人道的社会,陈述下层苦难,竟至当众痛哭流涕,呜咽不止。然而,贵族院里满座皆聋,见受难者因啼泣而面部痉挛,竟哄然讪笑。葛汶贝得不到贵族老朽们的丝毫同情,颓然离去。此时,他只想尽快回到多年同自己相濡以沫的老流浪艺人乌赫家中。
其时,乌赫不知“笑面人”去向,误以为他已经死去,竭力不让黛娥发现葛汶贝失踪。可是,盲女通灵,暗自猜想自己的心上人遇难,悲不欲生,体力心神日渐不支。乌赫将她带到泰晤士河他们水上人家的船上,准备和公狼奥貘一起离开英伦三岛。
恰在此刻,葛汶贝急急赶到船上,及时与亲人团聚。令人伤感的是,黛娥仅存一息,恋恋不舍地偎依在“笑面人”怀里辞世。
一片悲凄气氛中,“笑面人”仰望天空,仿佛看到上苍一颗颗星辰在召唤。他说:“我来了!”随即毅然自尽。
维克多·雨果说:“莫言死,且谈生。”在作者眼里,“笑面人”超脱死亡,在星光闪烁的精神世界里,终于同拯救他灵魂的黛娥结合了。
从意识形态而言,《笑面人》是突出反映雨果人道主义社会观和辩证哲学思维的一部小说,体现出其超越时空的普遍意象特征。“笑面人”脸上的残疾,是人类痛苦的伤痕,而他向往的乌托邦化境则充满了圣西门和傅立叶对人类另一个“黄金时代”的梦想。他向贵族统治者宣布“人民主权”,表明“法朗吉”和“伊加利亚”并非子虚乌有,至少能让人摆脱物化的窒息和肉欲的腐蚀,不时沐浴在精神天堂的星光里。
“笑面人”展示人性的沉沦与升华。寒冷的雪夜里,葛汶贝遇到黛娥这一颗福星,女孩儿虽然双目失明,却有超人的视力。她眼里闪烁着圣洁的天光,是苦海上空明亮的星辰。另一边,约瑟娜是一颗刺激欲望的彗星,“深渊上的火山”,象征“即时享乐”的快感。“笑面人”恰好处于这对白色天使与黑色天使的矛盾之中,经历了潜意识的深层冲突。葛汶贝曾因一念之差失去了黛娥,但终归在“太空的博爱”中找回了她。或许,这正是作者不含奢望的希冀。难怪有些评论称“笑面人”就是雨果,即普遍的人类。
从艺术的哲学角度审视,《笑面人》像《巴黎圣母院》等作品一样,以对照为基本修辞格,结构特征是“光明与暗影”的比较。譬如,美女约瑟娜天生一只蓝眼睛,一只黑眼睛,其目光透视着白昼与黑夜,尤其当她裸体毕裎时,像一个浑身焕发邪恶魔光的女妖,吸引飞蛾扑火。与之相对的黛娥,其心中充满阳光,犹如天星一般照亮饱受痴笑与心焦折磨的情人。还有乌赫与奥貘,那种人与狼的亲密友谊、超凡的善良和忠诚,无不产生怪诞的魅力,闪烁在小说里“白色天使”与“黑色天使”的鲜明对照中。
在小说《笑面人》里,雨果的犀利笔锋直指贵族和宗教肆虐的社会现实,揭示迟迟不去的中世纪黑暗,这正是文学生命力的主要源泉所在。小说以雾海雪夜开端,严冬酷寒、突兀漆黑的深夜,象征封建制度的非正义和由此产生的阴冷社会环境,展开了历史的悲剧,情节跌宕起伏,悬念不绝。葛汶贝被卷进命运的旋涡,时沉时浮,时隐时现,悲欢离合,令读者潸然泪下。可见,小说在人间现实生活舞台上呈现超现实征象,转达一位超现实主义先驱对人类精神奥秘的探求,在人的精神世界里筑造起地上的天堂。
另外,小说《笑面人》表明,由雨果亮出《克伦威尔宣言》发端的法国浪漫派反对将文艺龟缩为纯娱乐功能,斥责那是“庸俗化”,势必造成人类弱智,成为物欲俘虏。据此,可以认定美国百老汇推出的音乐剧《巴黎圣母院》和《悲惨世界》完全是背离原作的变异。因为,很难想象商海的弄潮儿能真正领悟先哲雨果思想的深邃和微妙。正像《雨果全传》的作者奥瓦斯一针见血指出的那样,他们“让人满足于现状”,耽于休闲,不去正视当今社会现实,忘记人类迄今仍生活在一种“悲惨世界”里。在全球化喧嚣里,大众传媒日复一日地倾销着“通俗文化”;按《华盛顿邮报》记者卡尔·伯恩斯坦的说法,他们在大量兜售一种“白痴文化”,而这种美式野蛮的传播,也正渗透进中国人的心灵。
正是在这层意义上,雨果的《笑面人》或许能唤起民众对“笑之异化”的警觉。法国学者迪菲埃分析《笑面人》时指出:“笑本是解脱的表露,自由的征象,但同时也可以成为最纯粹的异化现象。”他进一步阐述:“雨果的价值观体系一贯是反向的,此为其一大特点。譬如,他描绘‘笑’转化为一种负面的示意,变成保守既定权力的工具……为娱乐而笑,因滑稽而笑,乃是皇家节日的轻浮之笑,旨在让民众忘记政治压迫的现实,对他们起到真正鸦片烟的效用。”依迪菲埃看来,一方面,民众人物的滑稽可笑表现为一种“极度的异化”;另一方面,权贵的狞笑成为专制的形象,相辅相成,贯穿在雨果的美学里。若用法国学者马克斯·米勒奈的话来说,就是“笑的双重性”和“黑暗里的宽慰”。
回首往事,我读《笑面人》原是在一种非常独特的环境里。一夕,我刚看完雨果发表于1869年的这部小说,就被无端长期禁闭,故对小说的境界有一种特殊感受。尔后,我和妻子董纯将法语《笑面人》的舞台本译成中文,促成中国国家话剧院5月下旬起在“2012中法文化之春”艺术节公演,由故知王晓鹰、罗大军出任中方艺术指导和总策划,雅米娜·阿什弥担任法方导演,王剑南担任中方导演,周莉为制作人。两译者但愿演出能真正体现雨果小说的精神,倘若以“悲喜剧”摆噱头,迎合观众娱乐趣味,则难免变成原作的悖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