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曾多次去过欧洲,只知道欧洲有一座城市叫布鲁塞尔,却不知道还有一座城市叫布鲁日。布鲁塞尔名气大些,记得我在布鲁塞尔停留了半天,也不过是站在大广场上拍了几张照片,与“撒尿童”打了个招呼,就转身去了旁边的法国。也许,比利时是漫游欧洲的一个过道,偏居一隅的布鲁日因此受了一般旅行者的冷落。
如果用一个词表达初见布鲁日的心情,就是惊喜。它就像被隐藏在欧洲贵族古堡里的秘密,在蓝天丽日下,成了灵光乍现的童话。
在人性被压抑得透不过气的中世纪,布鲁日和另一个更知名的城市威尼斯一道,是欧洲的一对深眸,在教会的管制下依然炯炯有神。当欧洲在黑暗中煎熬的时候,布鲁日曾以自己的荣耀温暖过它。公元13至14世纪,布鲁日是欧洲的商贸中心,它坐落在弗兰德平原上,罗亚河在流入北海之前,被布鲁日善意地挽留了一会儿,通过那条人工开掘的运河,在鹅蛋形的小城里九曲回肠。于是,布鲁日就引来了无数的商船,它们沿着缠绵悱恻的运河,驶入布鲁日城内一座座湿滑的码头。
然而,布鲁日与威尼斯一样,在地理大发现时代衰落了。当大西洋沿岸有了更多的港口,这水城便过时了。所幸还有运河不离不弃,因为有水的滋润,布鲁日不但没有失血,反而把自己保养得细皮嫩肉,一座中世纪风格的小城,就这样完好无损地活到了今天。
我们一行从巴黎坐火车去布鲁日。看过了巴黎再看布鲁日,就像看过一场华丽的歌剧,再来欣赏一支小夜曲。陌生的布鲁日,首先在视觉上给了我一种猝不及防的冲击。我的女儿曾给“红”下了一个定义,说它是颜色的领袖,也是领袖的颜色。我发现,布鲁日的颜色是红,红就是布鲁日的领袖。
我在皮埃尔·勒窦的油画里看到,自公元9世纪布鲁日建城,这个城市的建筑师就选择了红。后世给出了一个带有几分猜测的理由,说这里是近海平原,石头属于昂贵的奢侈品,所以楼房的墙壁只能是用红砖砌筑,坡式屋顶也是清一色的红瓦,就连日光下的暗影,都是黑里透着红。
不由得不信,因为这就是我眼前的布鲁日。这种来自中世纪的红,不止闪耀在建筑的表面,而且漫延在大街小巷,比如咖啡馆遮阳的篷布,行人闲坐的桌椅。随着季节渐凉,站在河岸和街头的树,也红成一把把火样的大伞。我想,布鲁日之所以执着地烧制红砖而不是青砖,或许与夏天的北海和运河太蓝了有关,或许与这里冬季的风和雪比别处早到有关,或许还与中世纪教皇身上神圣的红袍有关。这片穿过千年的红,既是布鲁日的地理,也是布鲁日的命运。
布鲁日山墙,这是我从同行的建筑师那里听来的新鲜术语。的确,布鲁日山墙既是一种独特的建筑符号,也是整个小城最抢眼的红。可以说,布鲁日的红与布鲁日的山墙一起,打印成了布鲁日的城市胎记。在运河两岸,相挤相挨的哥特式布鲁日山墙,如富有节奏感的波浪一样连绵起伏,好看极了。它其实是一座坡屋顶式建筑的立面,三角形的两边,呈阶梯式,齿状上升,于是勾勒出了曼妙的天地线。然而,布鲁日山墙并不是毫无内容的平板,上面肯定有或是神话或是花草题材的砖雕,它们与山墙一起,凝固成布鲁日的建筑图腾,让布鲁日的红更有一种无法复制的美感,一种不可捉摸的神秘。
运河给布鲁日平添了太多的灵气,可它仍然是一个陪衬,并没有伤害布鲁日的红,也没有抢了布鲁日山墙的风头。它是布鲁日的红不小心裂开的缝隙,或者说是看布鲁日山墙倒影的镜子。布鲁日有两种交通方式,一种是石铺的路,上面跑现代的汽车,还跑古老的马车;另一种是水做的路,运河让布鲁日有了水城之名。布鲁日,即桥的意思。正是水的川流不息,桥的凝然不动,让布鲁日浪漫而飘逸,风情万种。站在布鲁日街头或桥上,所有的人都高举着手臂,不是喊口号,而是让相机带走美。
在布鲁日,还可以享受一种特别少见的安静。尽管城内有熙熙攘攘的游客,有大大小小的汽车,有几十个码头和上百只游船,我却只听到了两种声音,马蹄的嗒嗒声,以及钟楼的报时声。尤其是与心跳同一节拍的铁掌与石的撞击,听着就让你忍不住要怀几个世纪前的旧。
呵,布鲁日。它是一个可以过小日子的城市。如果你要来这里度假,千万不可一个人来,因为你会有许多想说的话,即使是释放个人的心得,也需要旁边有个人在听呵。在小城里逛累了,最好去玫瑰码头,那里有一座角度很美的桥,桥头有几家小咖啡馆,坐在那里可以奢享小城最美的风景。圣母大教堂和钟楼,在布鲁日山墙的上方指向高空,并与低处的山墙、广场、鱼市、河道、树木一起,强调着布鲁日的红。
无法想象,一座只有十多万人口的小城,却用红颜色的砖瓦,堆砌出了许多项世界文化遗产。走遍了小城,我始终没看到有人在拓宽街道,在拆旧房子。山墙还是当年的山墙,运河仍是当年的运河,今天的人对它们没有一点惊扰。
我就想,古老的布鲁日之所以保持了不变的红,可以识别的红,其实是在证明一个道理:时光荏苒,文化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