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经济高速发展。与此同时,人们不断听到这样一种令人欢欣鼓舞的论断:经济建设的高潮必然带来文化建设的高潮。就我的感受和观察来看,这恐怕更是一种良好的主观愿望。虽然人类对物质生产和财富的追求具有正当性,但不可否认,由过度热衷物质生活、过度追求财富而导致的物欲主义,由过度竞争而导致的唯利是图、道德失范,以及整个社会所弥漫着的以追逐财富为核心的价值观,必将损毁一个时代、一个社会的精神文化品质。音乐作为一种精神现象、情感现象、文化现象,同样难以超然。在音乐领域,流行音乐、音乐演艺产业、音像产业、现代主义音乐等现象的发生,更使先前比较单纯的音乐形成多元局面——传统音乐无疑又面临着同一领域的夹击。
音乐的目的是什么?从前,这也许不是一个问题,今天却不同了。在很多从业人员的内心里,音乐已经完全变成一种谋生手段,或是获取名利的工具。音乐的理想、精神价值、情操似乎并不那么重要了,甚至完全不重要了。
也许正是由于音乐目的的改变,音乐品质与音乐职业伦理也日渐沉沦,假奏、假唱、“伴奏带现象”屡禁不绝。录音放送技术不断提升,歌唱演奏能力不断下降;复制、批量生产日益发达,个性、原创能力日益萎缩。再比如,“委约”音乐创作几乎成为一种惯例。以契约形式出资定制产品,由出资人规定题材、主题、创作期限、价格,由作曲家履行合同完成创作,这种方式是否符合艺术创作规律?近年来,在音乐厅和所谓大型纪念晚会中不知出现了多少既缺乏真挚情感也缺乏才气和品质的应景之作、短命之作。已经有人将这种所谓的“繁荣”称为“垃圾繁荣”。还有,在所谓演艺产业的名号下,一些以营利为目的的表演团体名为创新、实为亵渎,招摇入市、搔首弄姿,一些媒体上甚至出现了“音乐是视觉表演艺术”的言论……
一个演奏家的行为底线是表演的真实性,包括声音的真实。为此,我主张并奉行了“不插电”政策,包括在音乐厅之外的表演场所,也尽量使听众感受乐器的原声。同样,我竭力反对假奏。在许多次电视转播的大型晚会里,我一人坚持真弹。有时因为这一坚持而令自己缺席。
传统音乐历经不同时代,呈现不同变迁,但它从来没有中断过。这种历史的完整性和一致性,说明它具有长久的生命力。更为重要的,即使在今天这个音乐呈现多元结构和多样形态的时代,某些音乐类别已经走向产业化,而传统音乐仍是整个音乐范畴的原动力和支撑点。
坚守传统音乐的信念,意味着要坚守传统音乐的品质。圈内圈外时常有些人以“曲高和寡”来讽喻从事传统音乐的人,其实不妥。坚守音乐品质无论如何都是极其必要的。解决“曲高和寡”的途径不是降低、牺牲音乐品质,不是迎合、取悦听众,而是要在坚守音乐品质的前提下提升听众。简单地说,不是要让传统音乐跪下,而是要让听众站起来。坚守音乐品质是有出路的,因为每个人内心里都向往快乐、纯善、优雅、崇高,这正是传统音乐的基本价值取向。其所具有的价值和感染力,一定会唤起人们心中的这一部分情感。
从事中国传统音乐的同行,还应把视野打开,既要学习流派,又要超越流派,向更为宏大的中华传统音乐和传统文化学习。我和父亲一起改编过一段越剧的尹派唱腔。我的父亲是越剧团的主胡、作曲,母亲是越剧演员,我的故乡正是越剧的发源之地浙江嵊州。我从越剧中感受到,那些一代又一代戏曲艺人千万遍琢磨、吟唱的腔调,那些富有地方色彩的腔调,那些细微的变化、收放,真是中国传统音乐无比珍贵的财富。可惜的是,它们往往被轻视、忽略。其实,“韵味”“行腔走板”正是中国传统音乐中不同于西方音乐的重要特征。近些年,我们不断谈论创新,不断对所谓原创能力发出质疑,其实根本问题还是在于传统音乐的传承和水准。传统音乐是一切样式音乐的基础。在我看来,传统是音乐的光荣。在向传统学习、向前人学习、向民间音乐学习、向地方戏曲学习这些方面,我们做得还远远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