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一位刚满十岁的朝鲜女孩,头顶着水罐,走在崎岖的山路上,薄纱似的轻雾在她身边缠绕,温柔的山风吹动着她的小裙子,潺潺流动的山溪水为她唱歌,她宛如一只彩蝶飞舞在山山岭岭。这令人难忘的一幕经常浮现在我的梦里,梦中的小英珠,如今你在哪里?
那是一九五二年初春,我所在的前线救护所,因防御战任务须转移到新的地域——茅草洞。当暝色入群山时,我们背着救护器材,肩上挎着沉甸甸装满水的水壶,护送着伤员踏上山中蜿蜒小路,开始长途跋涉。夜,逐渐黑下来,只有稀疏的星星眨着眼睛从树梢间筛漏下来,像是为我们指路。敌侦察机依然呼啸盘旋,时而传来的爆炸声似轰轰响雷,冲天火光划破寂静的夜空,但这对我们来说早已习以为常,并不能阻止我们前行的脚步……
一夜行军,正值“星垂平野阔,幔升显峦峰”的黎明时辰,尽管天气凉爽,但我们个个已是汗如雨下,衣衫尽湿。从阵地转下来的伤员小陈,水壶被炸漏了,同我共饮一壶水,一路上汗流浃背,口干舌燥,但水已喝光,当听到队伍前面传来宿营休息时,急切地催我找水。在我前面的龙汝才刚放下身背的高压灭菌器,一手擦着额头的汗水,一手来拿我的水壶晃荡着试听壶里有没有水,我说:“早就喝尽了!”此刻,石班长也急大家所急,便喊:“小侯,快给伤员们找点水来。”一边说一边收集着空水壶,递给我,并指着山下隐隐约约冒着炊烟的地方说:“那一定有人家,有水井,快去吧!”我二话没说,拎着几个水壶,一溜儿地跑下山,与我同龄的十五岁的小女兵小闻,跟在后面喊着:“等等,我也去打水。”我头也没回地回答:“你慢走,我先去侦察。” 不一会儿,跑到了村头,却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经过战火的摧残,这里已是一片废墟,遍地狼藉。山谷里静悄悄地,连吸露的蛐蛐也被赶走了,仿佛一切都已消失,这哪里是炊烟哪!这是敌机炸毁的民宅,还在燃烧的余火冒着的徐徐烟波,像萦绕的愁云,似不屈的生息在愤诉敌机之罪恶……但我坚信水不会被掩没。我亟不可待地前往寻觅,终于在山坳废墟附近见到一处简易草窝棚,走到棚口听见有说话声,便喊了声:“阿妈妮,木儿一捎(有水吗?)”只听到一声微弱的回答:“一捎(有)。”瞬间,一个剪着齐耳短发的小姑娘端着一爬戛机(葫芦瓢)水晃悠悠地走出来,我急忙上前接着,随后赶来的小闻见到水,高兴地说:“丫,高马思密达(谢谢)。”打开壶盖灌水,但只灌了两壶。小姑娘机灵地回棚里,没见端出水,而是抱着空罐出来,把一个小草圈往头顶放好,双手扶起水罐放在草圈上,一只手扶罐一只手向我俩摆说:“巴里巴里,一路卡(快,一起走)。”小闻好奇地问:“小姑娘要干啥?”我说:“领着咱俩去水井打水。”我问小姑娘:“丫迈塞那(几岁了)?”她说:“要儿(十岁)。”“叫啥名?”“我叫朴英珠。”又问:“你家大人怎么没出来?”她顿时凝重地说:“阿妈妮受伤了。”小闻关切地安慰她说:“你别着急,待会领我们去看看阿妈妮伤情,帮她救治。”说话间来到井边,只见井已被敌机炸开半边,井水直往外溢淌着,渗在旁边的弹坑里,坑中水浑浊得成泥汤样。井边乱石遍地,井栏炸劈得横七竖八,让人无处下脚,三角形的木制提水器也炸坏了……
小英珠放下顶水罐拿着爬戛机要去往罐里打水,我急忙接过水瓢弯下身开始从废井底舀水,灌满水罐后,又把带来的水壶也灌满。我们打算先抬着水罐送小英珠回家,再回去拿药箱帮阿妈妮看病。懂事的小姑娘说:“高马思密达哥哥姐姐。”但她执意不让我们抬水罐,麻利地将小草圈放到头上,双手端起水罐稳稳地顶在头上,又说:“一路卡(一起走)。”她先不回家,而要给我们送水,我们怎么劝说也不行。只见小英珠头顶水罐那么娴熟,那么轻松,还抡着往前走。我俩对小姑娘的行为肃然起敬。
在山坡上,急待我们取水归来的石班长老远就紧招呼,渴望喝上水的伤员们见我们打水回来,更是欢欣鼓舞。特别是见到朝鲜小姑娘顶水而来,特别感动,不约而同地喊着:“高马思密达!”小英珠也欣慰地用爬戛机端着水送到伤员面前,渴极了的伤员接过瓢后咕嘟咕嘟地大口喝起这分外甜蜜的水,水瓢在伤员手中传递着。
小闻放下水壶,急着给班长汇报小英珠阿妈妮受伤需要救治的事。班长立刻让她找朱司药领些急救药品,派我俩随安医生前往小英珠的家。经过医生给阿妈妮检查伤情发现,她的左腿被炸伤后已感染,流着脓血,便立即清创处置,敷上无菌敷料,并给服下磺胺消炎药。安医生嘱咐我俩每天给阿妈妮换一次敷料,按时给服消炎药,把阿妈妮当做自己伤员一样治疗。阿妈妮对我们来给她治疗感动不已,连声说:“高马思密达基翁贡(谢谢志愿军)。”安医生说:“不客气,您安心养伤,很快就会好的。”
此后,所里安排我们抓紧时间在这沟沟岔岔山林里构筑防空洞,安置伤员,准备接受新任务。同时,盛所长针对这个村人家不多,仅有一口被炸废的水井,急需解决饮水问题,立即组织抢修水井,并让李翻译请来村里有经验的朴大爷指导。在缺乏工具的情况下,大家搬石砌井壁,铲土加厚防渗水层,随井壁修高,井水也见涨,站在水中,冰凉刺骨,只好轮换作业。这时,朴大爷找来家里小桌子和木头,帮搭井架,改善了作业条件。经过连续两天奋战,水井终于修复,井旁弹坑也填平了,三角形木制提水斗也修补好。我们开始轮换着不停地掏井中的浑水,当提上来的井水渐渐变得清凌凌时,山谷里的空气也仿佛清爽了许多,大家无不欢欣喜悦。朴大爷也乐得闭不上嘴。来围观的孩子们像春天的小燕子欣喜地飞回家传递好消息。小英珠捷足先登,顶来水罐让我先给她打满。她敏捷地将水罐顶在头上,跟我说:“巴里巴里,一路卡。”她不是给家里顶水,而是先给我们防空洞伤员去送水。只见葫芦形的水罐好似牢牢粘贴在她的头顶,随着她的身体有节奏地摆动,小爬戛机也在罐中的水面上浮游,她的双臂左右摆动,维持着行动的平衡,匆匆地走着,又稳又快。小英珠人小志大,心系家园,她头顶蓝天,脚踩大地,用小小身躯捍卫国家尊严。小闻见小英珠顶水而来,连忙转身告诉石班长:“英珠送水来了!”班长走出防空洞向前迎接,见小英珠红彤彤的小脸冒着汗珠儿,露出笑靥,小裙子在春风里轻柔地飘摆着,煞是可爱。欣喜地说:“看你顶水娴熟的样子,多像春天花丛里飞舞的蝴蝶啊!谢谢你,小英珠!”小英珠气喘吁吁地说:“一了奥不梢(不用谢),我要谢谢你们给阿妈妮治伤呢!”
着急用水的炊事班听说井水已见清,忙赶着来打水,所长见此,便指示先给朴大爷和村民们送水。大家毫无怨言地给村里家家户户挑水灌满水缸。所长还特意对朴大爷的帮助指导表示感谢。朴大爷说:“没有基温贡(志愿军)来修井,我们村里老小还不知喝多少日浑水呢!应该谢谢你们啊!”所长说:“咱们是一家人,不客气。”站在旁边的小英珠脸上露出甜美的微笑。
六十年过去了,头顶水罐的小英珠像只飞舞的彩蝶,时常闪现在我的眼前。相信她还经常去井边取水吧,那口井贮存着甘甜如蜜的水,像母亲的乳汁养育着世世代代的人,传递着中朝军民鱼水情。这不是梦!而是一个真实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