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陂下村“喊船”民俗表演中,村民们手中举着的锡器是宋代的文物(乔勇 摄)。
渼陂村最后一个会跳蚌壳舞的村民已经老了。如今,年过花甲的梁麒瑞整日担忧:因为找不到传人,流传了几百年的蚌壳舞可能时日无多。
吉安市青原区的渼陂村建于南宋初年,是点缀于赣中山区的数十座古村落之一。“渼”意为“波光粼粼”,“陂”意为“大坝”。1000多年前建村时,村民们引来西向山间而来的溪水,串联成村中28口水塘,环绕村庄。明朝中叶以后,又凭借着富水的便利,村人坐贾行商,贩运批发,一时兴盛无双。
如今,被称为“庐陵文化第一村”的渼陂村,却被奇异地分成了两半——“山上的”是新村,盖满了外墙上贴着青色瓷砖的新房,是属于村里年轻人的新世界;“山下的”是古村,收20元到40元不等的门票,村里处处是结满蜘蛛网的、摇摇欲坠的明清老屋,供游人们参观。
住在“山下的”,有家境贫困盖不起新房的,也有梁麒瑞这样的老人——他们凭借着自己日渐衰微的记忆,抗争着滚滚而来的新时代,试图保护古村里另一种更鲜活、更生动的历史标本——古民俗。
等待传人的蚌舞者
蚌壳舞讲述的是一个老渔翁智斗蚌精的故事。唢呐声起时,老渔翁随音乐作观蚌、理网、撒网、涉水、摸捞等动作擒捉蚌壳,“河蚌精”以双臂控制背上的贝壳作翕张动作,时而夹住渔翁的头,时而击打渔翁的手足,直至被擒获。在水系富饶的赣中一带诞生的这支舞蹈,反映了渔民忙里偷闲的生活情趣。
来渼陂村参观的民俗专家季晓燕这样评价这支舞蹈:“音乐、舞步和眼神令人难忘,浓缩了先民对古村落的情感。”
而如今,村民们越来越难以理解这样的情感。他们早已不靠水吃饭,年富力壮的都去了外省打工,留下的都是些老人、妇女和孩子,靠种地维持生计。
梁麒瑞自小醉心于蚌壳舞,那原本是渼陂村每到元宵节才有的节目。他40多岁时得到了扮演渔翁的机会,因为原来的“老渔翁”去世了,没有传人。得到这个角色后,他兴奋得一夜睡不着觉,在家里绕着圈,哼着曲儿,根据记忆琢磨舞步。
二十多年过去了,他依然常常为这个角色失眠。“因为以前没有跟人学过,都是自己摸索的。”梁麒瑞说,当听到他人赞誉时,更是自豪得不得了,“我就是爱这套,全靠这个脑子哎!”
渼陂村开发成景区后,梁麒瑞的表演机会多了起来,观众里“有中央大官、省长、专家、外宾”。演员们能象征性地拿一点演出费,从40元到80元不等,如果要出村表演,一次可以拿100元。
梁麒瑞不是太在意一年多出来的这几百元收入,“这些都是小钱”。村里的物价基本与外界相同,根据村里的小卖部的标价:可乐3元、康师傅泡面3.5元,而村里孩子读幼儿园,一年的学费是580元。
现在,梁麒瑞最担心的是蚌壳舞后继无人。如果按照传统,技艺是在家族里代代流传的。但他的儿子14岁便去广州打工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梁麒瑞已经看清了这一点,“他回来干嘛?现在他都做老板了,月入好几万。”
梁麒瑞曾经跟村长提出要招几个年轻人,在祠堂里找个地方教他们跳舞。但村长一句话就把他噎回去了:“年轻人在哪儿?”后来,梁麒瑞自己也放弃了:“他们不愿学。每年元宵节,他们回村团圆的那几天,我都在祠堂里等着,但没人来学。”
他说,自己“当老板”的儿子每年回到村里,都会劝他去广州一起生活,但他不愿意。就像许多把一辈子抛洒在这片土地上的老农民一样,梁麒瑞把毕生的情怀寄托在这支古老的蚌壳舞上:“我走了,舞谁来跳?”
分成两半的村庄
而渼陂村的其他民俗表演——舞狮、彩龙船、箍俚龙、彩擎,也或多或少面临着失传的尴尬。彩龙船节目里扮演小丑的演员,台上且摇且舞,百媚横生,下了台抹去脂粉,却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翁。
蚌壳舞中扮演蚌精的演员叫王彩凤,她是1979年从外村嫁过来的,之所以获得这个角色,是因为她以前在腰鼓队和剧团呆过。现在,这些村里自娱自乐的小剧团都解散了。
比起梁麒瑞,王彩凤对民俗的消失态度更淡漠一些,因为它“不来钱”:“我小儿子本来是教民俗舞的,后来转业去开车了,这样工资能多一点。”她住在山下的老村里,时常抱怨:“老祖宗传下来的房子,好老的,墙又坏了。修起来还特别麻烦:要到村里去办维修证,还不能用水泥板……”
对于村里搞成旅游景点的现状,村民们大多表示欢迎。“大家来看我们村子,经济就上去了。”但他们说不清“经济上去”和“生活改善”的关系。村长梁世新说,村里收的门票费由村民和政府二八分成,每年平摊到村民头上也就20多元:“所以村里的年轻人还是要出去打工,现在还不能靠景点吃饭。”
古村落日益“空心化”,是民俗断流的最大原因。“留住村落美丽的同时,更要留住村落文化的传承人和传播者,比如民间艺人,他们是村落文化的实际传承人。”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文化研究所副所长方李莉说,“保护古村落,还要具体到文化、民俗、信仰、节日活动等。”
季晓燕考察过江西50多个古村落,发现有几个村落已经出现了文化自觉:“每年元宵节,村长就会把演出任务摊牌出去,今年是这几家,明年是那几家,这样全村人都有机会表演了。”钓源古村也常常组织留在村里的年轻人去学习舞龙、吹奏等民俗表演。
但民俗依然和古村里残破的建筑一样慢慢地衰落下去。江西陂下村流传了几百年的“喊船”活动,经常凑不齐演员,“男丁太少了,一有表演就得向邻村借人。”陂下村的几个村民偷偷告诉记者,“那些没服装的就是临时拉过来的。”
今年4月,27岁的梁耀成从广州回渼陂村探亲,赶上一场民俗汇演,就被拉了壮丁,去牌坊边举旗杆。面对前来询问村里民俗历史的好奇游客,日头下站了半天的他干脆地表示:“那些表演都是老古董,我太不懂。”
梁耀成17岁就外出打工,对村里近些年的事情已经不太了解。他是住在“山上的”,家里有电视机,拉了网线,有可以冲水的厕所,那是渼陂村的“现在”。而古村的“过往”,在他不愿回去的山下:那里有糯米和泥土垒起的四面漏风的旧房子、只有城里人才会关心的屋檐和匾文,还有每年在祠堂里孤独等待传人的梁麒瑞。